唐贞观初年,齐州,河南道北海县。
尚未初春,天气还有些微凉,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枯黄色的旷野,零星的几只牛羊在费力啃食着枯草根处不多的几点绿意。
放牧老农佝偻着身子坐在田垄上,双手揣在破旧漏风的袖子里,目送着官道上一辆马车烟尘滚滚的驶过。
大概是收到了车厢中主家的吩咐,车夫双手齐力牵绳,熟练的止住了前行的马匹,尚不等车身停稳,一名书生打扮的少年便从车上跳了下来,随即便扶着一侧的车辕呕吐了起来。
谢过帮自己拍背的车夫,少年接过水囊漱了漱口,蜡黄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
“许哥,还要多久才到?”少年问道。
“回公子的话,大概最多还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以后说啥也得先弄辆车开开,再弄条柏油路...这一路可颠死我了。”
听着少年的低声嘀咕,被唤作许哥的车夫脸色有些凝重。
许哥名叫许峰,是当朝中书令、贵为邢国公的房玄龄房相家的一名车夫,而那名书生少年,便是房相的第二子-房遗爱。
房公子大概是真真中了邪了。
一个多月之前,他被房相派遣护送房遗爱回山东老宅,但是在那之前的小半月,房公子突然中邪的消息便早已经在整个邢国公府传开了。
那天说来也怪,头一天晚上遭遇了一个几十年不曾见过的雷雨夜,那硕粗的雷电噼里啪啦的一个接一个的在邢国公府上空炸响,惊的一向胆大的许峰钻在冰冷的薄被里一宿都没敢出声。
结果,第二天一早房公子就出事了。
据丫鬟们说,房公子自打醒过来就嚷嚷着许多让人听不懂的话,把丫鬟们喊成妹子倒也罢了,还说什么拍古装戏?还有这批群演质量挺高什么的,反正是没人听得懂,然后便在房间里到处翻找,甚至还想爬上房梁,试图找到他说的那个什么摄像机之类的东西...
再然后,房公子就毫无征兆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先是生生楞坐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便遣散了所有的使唤丫鬟,紧闭房门,任谁叫门都不再打开。
心急的老夫人差人速速告知了尚在朝中上朝的房相,据说当时连太医都出动了,不过最终也只是留下了几个安心定神的方子,照着方子煎的药最后反正是一口都没进到房公子的嘴巴里。
自闭了数天之后,房公子后续的行径越发的奇怪了起来。
每天天一亮就自己爬起来,也不让丫鬟们伺候,蘸好上等青盐的柳条扔一边,自个儿拿着一根奇怪的东西捅的满嘴吐白沫,跟犯了羊羔疯一样,头一天都吓到老夫人了,然后衣服也穿不好,大冷天里穿着露胳膊露腿的奇怪服饰沿着长安城外的河道疯跑好几个来回。
之后便回家冲澡,再就是跟老夫人领了银子到处闲逛。
饭店、酒肆、茶馆、布行、赌场、胭脂铺,甚至各大秦楼楚馆都丝毫不带犹豫的推门而入,虽说并未在其中行狎妓放荡之事,纯粹只是一脸好奇的观望而已,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出入青楼,这本身就不太合适,更何况他的身份还是当朝宰相之子。
如此连续多日之后,一向性格沉稳的房相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甚至惧内出名的他都没有顾忌哭哭啼啼的老夫人,仓促中仅仅差了许峰一人将房遗爱送回山东老家,对外的说辞是先行代父祭祖。
说是祭祖,许峰知道,基本就跟流放的惩罚差不多了,不然长安到山东北海郡这么远的路程,不会就只派了他自己一个跟班,再者说了,距离清明节还早着呢。
不过房公子自己那边又是另外一套说辞。
两人相处月余,路途遥远,自然少不得交谈。
据房公子说,这次回山东老宅是他自个提出来的,甚至他原本是想着自己一个人骑马回来,不过老夫人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不得已才要了府里资历最老的许峰一路同行。
其中的真实原因,身为下人的许峰自然不敢乱加猜测,他纳闷的是,眼前这位房公子到底是真中邪啊还是假中邪...
除了赶路的日常晕车时间,房公子几乎每路过一处新地方便会稍作停留,行的依旧是他在长安城中的那一套,青楼倒是不怎么去了,以逛街、吃喝居多,尤爱尝试各种小吃,不过绝大多数似乎都不太如他的意,最后基本都进了他许峰的肚子,许峰感觉自己这一路下来至少得胖个三五斤。
仅仅是好些吃食,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
不过许峰纳闷就纳闷在这里了。
虽然表面上看着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又总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先前的房公子,性格粗野,有几次自己套马车套慢了,屁股可没少挨踢,还好武功,热爱舞刀弄棒,天天往城外的军队驻地里跑,他本身长的也壮实,几年之后长大成人定然可以在军中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但是现在的房公子就稍微...有那么...一点...娘娘的...
偌大个长安城里,哪曾见过谁家公子跟个女子一般天天逛街乐此不疲的寻小吃的?还总爱往胭脂铺里钻,许峰都有点替房相着急了,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不求上进的儿子,估计得气个半死。
这些还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要属公子最近对下人们的态度了!
就拿自己来说吧。
身为一国之相的儿子,贵为邢国公的房家二公子,居然异常自然的喊自己许哥?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许峰吓的差点没当场跪下。
贵公子喊下人居然喊哥!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成何体统!
当时就在邢国公府的大门口,他这声许哥喊出来,送行的老夫人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个不停,房相只字未言,拂袖转身便回了府,其余众人脸色也是精彩万分,像极了染布坊一口口的染缸。
许峰杵在那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恨不得脚下的砖缝再大一点,自个儿能拼命钻进去就好了。
当时,许峰心中无比想念的居然是以前踹在自己屁股上的脚。
这一路上,许峰心里一直堵着这个事,也曾多次旁击侧敲的跟公子提出了这个问题。
但是也不知道是自己提醒的不对还是公子压根没有领会,反正这一路上,许哥这个称呼就没停过,
许峰没招,也只能把头埋进裤裆里当鸵鸟,心里告诉自己听不到听不到,然后面不改色的无视掉这个称呼。
就在许峰神游天外的时候,一旁的房公子却是突然面色变得难看起来,还猛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瞧我这个猪脑子!咋就忘了买包晕车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