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秦淮河边依然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远离喧哗之外,铜钱巷,一个用破帐篷支起的面摊,帐篷边有一盏昏黄的汽死风灯。
夜已经很深了,雨却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这种糟糕天气,很少有人寻到这么偏僻的角落只为吃一碗面,摆摊老头有心收摊,他望望这昏黄的天,仍要准备着卖到天亮,这就是生活。
这里的酸浆面,面筋道,汤水清,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还可以赊帐。如果有一天他卖不动了,那有些老顾客岂不是很失望。
所以,只要眼睛还能睁开,既算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漫长而艰苦,他还是要卖面,他还是要熬夜。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付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卖面老头心里叹着气。
好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望着那朦胧的白色影子,卖面老头那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脸笑出了菊花,道。“小张三。”
如此半夜三更,步行走到这里吃面的也只有张三了。
来到面摊前,张三还未开口,就已看见买面老头用一种很惊讶的人情看着他。
“你又输光了?”买面老头的声音也带有惊讶。
“输了?”张三一愣,道,“我很久没有赌钱了呀!”
“不是输光了,这个时候你不在被窝里睡着,跑来这里干什么?”卖面老头口是心非地道。
“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呀!”张三找了个干净位子,然后对身后人笑道,“祝先生,坐,别客气。”
这里来坐的,多为贩夫走卒类的,粗手大脚,祝枝山这种白胖的少有,他鼻子上架的眼镜也是个稀罕物。
卖面老头看他的时候,祝枝山笑着道,“在这种鸟天气里,不喝个几杯,实在对不起自己。”
“老样子?”卖面老头随口对张三道。
“对的。”张三点头道。
“对的,对的。”卖面老头边切卤菜边哺哺自语道,“今天来了客人,怎么也要加上几碟菜吧,我又不收贵你的。”
他的卤菜味道真心不错,很可惜,今天新来的这位祝先生,喝酒倒是豪爽,只是根本不夹菜。
张三叫上的卤菜,全部成了点缀,拿来看的。
祝枝山是来找朋友喝酒的,家有山珍野味,他也情愿到处溜去找人一起吃喝。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里有朋友,有人的气息。
一碟豆腐干,一碟猪耳朵,一碟鸡爪子,一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五碟小菜摆在桌上,杯子两个,酒两壶。
祝枝山和张三两人面对面而坐。各人面前一个杯,一壶酒。
这种地方的酒,当然口感会比技差一些,高梁烧。
祝枝山喝得很急,所以喝得笑起来了,“
醒时相交欢,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张三没有人家的学问大,只是对方喝了一杯,他就闷声陪着喝一杯。
祝枝山看着他喝下一杯,转头望向帐篷外,望向雨幕,吃吃笑道,“小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张三抬头,就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查战对他微微一抱拳,道,“查某打扰了。”
张三却只是含笑递给他一把凳子,道,“坐。”
卖面老头在这里卖了大半辈子,永远不会想到,今晚仅有的三个客人中,一个是江南的大才子,一个竟然是戍边的少将军!
这样有趣的三个人坐在一处,当然要每个人先闷头喝下一坛再开始说话。
喝完一坛,祝枝山的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摆了起来,他吃吃笑道,“小战,你的病……”
查战道,“药今天己经被送过来,所以……”
张三端起酒杯插口道,“半夜三更的,讲什么病呀药呀,吃药哪里有吃酒有趣?!”
查战含笑点头道,“对,在下口误,自罚三杯。”
祝枝山单指一点,摇头笑道,“这哪里是罚,明明是你馋坏了,找借口抢酒喝。”
张三也陪着不甘示弱地“自罚三杯”。
祝枝山诧异道,“小战,你如今本不应留在此地的。”
张三诧异道,“外面风大雨大,他又能去哪里?”
“太湖!”祝枝山刚刚说完,忽然醉趴在桌面上。
张三看查战的时候,查战也在审视着张三,他们只能算是初识。
老人多言,是怕无语。动物出声,是怕静。好一阵尴尬的平静。
查战没话找话题,道,“小哥一定是金陵的土着?”
张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也在找唐寅?”
查战心底一惊,面不改色道,“此事从何说起?”
张三笑道,“祝允明广结善缘,人赞他草绳子朋友遍天下,其实,他认定的真心朋友只有一个!”
查战迟疑道,“唐寅?!”
张三点点头。
人,一辈子不短又不长,无论是多么风光过,还是多么落魄过,到头来,有一个朋友真心待你,足矣。
查战心头冒过一丝酸楚。
我,为什么就不是他心中那唯一的一个?
张三举杯道,“唐寅这个人脾气臭,外人有事求他,如果不是老祝从中搭句话,十有八九是不成的。”
查战笑道,“我会有何事去求着他?”
张三盯着他的脸,忽然大笑了起来,后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边喘边道,“哈哈哈哈,你,肯定也是找他求画。”
祝枝山还是静静地趴在那里,静静地醉着。
查战淡淡道,“你为什么就能认定我是找唐寅求画?!”
张三道,“直觉,你可能要用那画大有用场?”
查战冷笑道,“你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
张三点头道,“我怀疑你不是普通人?”
查战眉头一紧,冷笑,“莫非当我是神仙?”
张三笑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军人,若说错了,你可以把张三的脑袋现在砍下来当板凳坐!”
查战现在不想砍下哪一个人的脑袋,更不愿意坐那么血淋淋的凳子,迟疑道,“还有什么?!”
张三抓抓头,道,“如果我是你,就不坐下来浪费时间了。”
查战道,“为什么?”
张三盯着杯子,杯子里己经没有酒了,他缓缓道,“唐寅通过灵霄阁通告江南:明天举行“金盆洗脚”大会。”
只听说,江湖人为了退隐,会遍请各派高手观礼,举办“金盆洗手”大会,一旦仪式完毕,过往恩怨一概勾销。
查战道,“唐寅这“金盆洗脚”,闹的又是哪一出?”
张三苦笑道,“盆是唐寅的盆,脚是他自己的脚,我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虫,又怎么会晓得他心中的鬼伎俩。”
查战的心中忽然闪过不祥预感。
此时,雨越下越大,劲风吹得帐篷上噼啪作响,与淅淅的雨声错扰其间。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