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壁灯的灯油也要烧干了,听不见更鼓之声。
夜已很深了。
春仍早,木叶翩飞如蝶,它还未落下在地上,院墙之上,突然飞过来一个人。
这时,睡了一天一夜的玉摧红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开门时,窗户开着,灯也是亮着的。
春风润物,灯火摇曳之中,一个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等玉摧红回转身,才发现,屋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脚印,一个纤巧的脚印,这脚印,显然是个女人的。
玉摧红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来了”
黑暗中有女声道,“你以为呢”
玉摧红笑道,“女鬼?狐仙?”
女声冷冷道,“这样的美事,为什么一定会选中你”
灵狐艳鬼,星夜而来,巧笑嫣然,红袖添香,是多少穷困书生苦读诗书之余的意淫。
玉摧红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就想错了,从古至今,那等美事,只选书生而不会选浪子的。”
女声道,“你还不算太傻。”
玉摧红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本来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走了进来。
她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玉摧红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叶先生经常提到的那位玉摧红”
玉摧红迟疑地点了点头,这女孩子不请而至,她难道不知道这院子的业主是玉摧红吗?
玉摧红道,“小姐口中的叶先生,可是那雪斋先生叶知秋?”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小女子涵薇,只是服侍小姐左右的一个小丫鬟。”
玉摧红含笑道,“见过涵薇姑娘”
涵薇道,“也是叶先生将你赞狠了,我家小姐好奇了,特地叫我送来酒菜。”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了,雪斋先生叶知秋,这个名字本身就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涵薇又道,“可是,进门至今,你瞄了我的脸三次,却瞄了我的胸五次,现在怎么看你,也只是个登徒子的嘴脸。”
玉摧红只能苦笑着摸摸自己的鼻子了。
涵薇对他印象不好,索性连看都懒得再看玉摧红,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将桌子收拾了,摆放杯筷。
酒是好酒,菜也是玉摧红喜欢的。
玉摧红笑道,“你家小姐与我素未谋面,没必要如此破费吧。”
涵薇道,“我既然已经送来了,你不妨安心地坐下。”
玉摧红道,“姑娘披星戴月而来,就为了给玉摧红来送宵夜”
涵薇道,“你还想怎样?”
玉摧红睡了一天一夜,也就是饿了一天一夜,既然有送上门的美食,他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坛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陈酒香扑鼻。
他微笑道,“好酒,最少是十五年以上的陈酿。”
涵薇却上前倒酒,从坛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人酒杯。
酒色浓如琥珀!
玉摧红道,“看来,你家小姐对我的口味己经了解很深,而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却没有半点印象。”
酒杯斟满,玉摧红一饮而尽。
涵薇冷笑道,“你如果不是傻了,便一定是疯了。”
玉摧红转身面对着涵薇,缓缓道,“此话怎讲?”
涵薇道,“既然素昧平生,你就不担心酒里被落了毒吗”
玉摧红笑道,“我不相信你们,却相信雪斋先生。”
涵薇冷冷一笑,当年乌衣巷中,玉摧红的亲爹玉非寒一战成名,也就是在这一战,令本来己名震天下的雪斋先生当时颜面扫地,他偶尔回想,企图杀了玉摧红这位仇家之子泄愤,其实这样的想法,对于普通人而言,也不是不可能的。
玉摧红道,“你若那么去臆断他的想法,便是不懂雪斋先生了。”
涵薇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哦”
玉摧红悠悠道,“胜败荣辱,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看淡堪破,所以今天的雪斋先生才能被江湖中人尊为一代宗师。”
涵薇道,“你以为,叶先生永远不会想着杀你”
玉摧红笑道,“我愿意去信任他,至于他自己的想法,谁知道呢。”
屋于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涵薇姑娘都忘了倒酒。
星光洒在窗前,也照在涵薇的赤足上,纤细精巧,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玉摧红反而奇怪了,这姑娘怎么就不爱穿鞋子呢?
涵薇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二十年来,真正能算得上宗师的人有几个?”
玉摧红道,“有三个。”
涵薇如数家珍道,“新月教主秦慕勒,雪斋先生叶知秋,血旗门掌门郭不让,再加上你爹,他们都是划时代的武学奇才,怎么会只有三个”
玉摧红叹道,“我爹他还算不上宗师。”
涵薇点点头,道,“一代剑魔玉非寒,这人杀孽太重。”
玉摧红怅然一叹道,“以我爹的性子,既算再有下一世,该杀之人,他仍然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涵薇道,“你说的是,当年他们误杀了你娘那件事”
玉摧红盯着酒杯,喃喃道,“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怅然。”
这本来是陆少游凭吊唐宛儿的诗句,经玉摧红之口念出来,涵薇竟然感觉心底一疼,叹道,“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疑是惊鸿照影来。”
玉摧红无声,自斟自饮了三杯。
涵薇叹了口气,道,“如果太疼,还是别再提起的好。”
“不提及只为了遗忘,但,痛苦真的能忘得了吗?”
这句话玉摧红并没有说出来。涵薇已看出他将头深深切地低了下去,因为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笑脸,其实是一个人掩饰真实情的面具,痛苦始终还是痛苦,玉摧红一直以为也堪破了,谁知,当涵薇姑娘重提他孩提时那段伤心事时,他的面具竟又碎了一地!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玉摧红端起整个酒坛,顺着喉咙倒了下去。
他再回头时,眼中多了一层如雾的笑意,道,“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的,请,讲出你家小姐的条件。”
涵薇一怔,道,“什么条件?”
玉摧红道,“你家小姐也要参选花魁争艳吗?”
涵薇小嘴一撇,不屑道,“那种虚名,还入不了我家小姐的法眼。”
这次轮到玉摧红一怔了,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头,竟然也引不起这位大小姐的兴趣。
玉摧红道,“你家小姐……什么年纪?”
直接问异性的年龄,这实在有些唐突。
涵薇笑道,“她不会太小,也不可能太老,至少,徐渭新订出来的年龄限制,还难不住我家小姐。”
玉摧红道,“她以气质占优?”
“只有去夸一个丑女人,才会夸讲对方气质好呢。”涵薇道,“我家小姐声音很好听,笑得很好看,态度很优雅……总之,你若再年轻上几岁,若是第一眼看见了她,肯定会先想着去亲吻她的脚趾。”
玉摧红笑道,“为什么不是吻她的手?”
涵薇瞥他一眼,语气又变得冰冷,道,“因为……你们不配!”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
此刻,残星晦暗,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