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岛上,林木葱郁,唯一的一条由石子铺成的小路,远远延伸到青草和漂亮的蝴蝶兰中去了。
张三知道,这里原来是一个荒岛,而,这条路也是今年新修的。
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船被炮轰了,在此情此景面前,心情又会大为不同。
张三跟在轻车熟路的铁无双后面,越走越是好奇。
一面长满藤萝的山崖边有一道泉水,泉水的边上搭建了一间木房子。
房子的四壁和屋顶长满了爬山虎,实在太过隐蔽了,若不是看着不断有白鸽从屋顶上面飞起,落下,谁也想不到,这个绿油油的东西里面竟然是个房子。
木屋旁边的石壁上用白漆写着:“军事禁地,擅入者死!”
张三忽然小心看看铁无双,道,“这地方,啥时候被划成禁区的?”
铁无双道,“应该是查战来了以后。”
张三道,“这,不用先通知一下大家的吗?”
铁无双呵呵一笑,这个所谓的“月亮岛”,本来就是一个荒岛,附近数十里水域中,平常日子里船只都很少经过,通不通知又有什么区别?
张三道,“至少,可以通知一下我。”
铁无双道,“嗯?”
张三叹道,“如果提前知道了,这地方来不得,我没事怎么会闯军事禁区呢?”
看着这八个白字,想着刚刚造好又没有了的小船,张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快三十年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铁无双故意偏过头去,道,“今天这事有点特殊。”
张三偷偷地擦干了眼泪这才看向他。
铁无双道,“这个地方建得仓促,本来是没有加农炮的。”
张三“哦”了一声。
铁无双继续道,“前几天,由外面拖来了两门炮,刚刚调适完毕,兵士们正想试试火力……”
张三道,“什么外面,切,目前有权利调动重炮的,只有南京兵部武备的岳戴梓。”
铁无双呵呵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
张三道,“赶到这个节骨眼上,我正好又好又跟那船队一起赶来了……?”
铁无双道,“那支船队进入,是经过特许的。”
张三“啊?”了一声。
铁无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张三,道,“你,点子比较背。”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金陵范围之内,己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型战事,和平时期的炮兵也需要通过演习来增强军事技能,这时候,正好有一条不听指令的小船紧跟专用船支,擅闯了军事禁地,炮兵当然要炮击!
张三心头苦涩,就算是这样,自己的船也还是毁了。
木屋前面警戒的兵士认得铁无双,所以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行。
木屋傍山而建,屋后竟然是一个石洞,张三跟在铁无双的后面钻入石洞,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拄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个山谷,如今春暖花开,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白色的木屋。
身穿长袍的查战,容光焕发,看起来气色不错。
绿草如菌的山坡下,竖起一个草厅,厅中有一个石桌,他就坐在那里,翻看着面前的一堆卷宗。
张三一看见他就跳了起来,尖声道,“姓查的!”
查战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张三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铁无双叱道,“还不要先谢谢你那帮能干的手下。”
查战道,“他们,怎么了?”
铁无双道,“孩子们淘气,发射了几炮,把小张三的船轰没了。”
查战道,“人,没事吧?”
铁无双道,“就站在你面前呢。”
查战点了点头。
他如今的态度很轻松,神情也很愉快,过去中所有的烦恼和忧伤,都似乎早已被隔绝在小岛之外了。
查战看着张三着急的样子,道,“如果是因为我方的失误,造成的损失,我们会负责的。”
张三竟然咬住了唇,不说话了。
查战笑道,“船,很贵?”
铁无双帮腔道,“先不说造价,金陵地面上都知道,小张三是以船为家的,你们刚才把他的家给轰没了,你说这损失怎么算?”
张三的眼圈又红了,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真实的,最可以依靠的,原来是“家”。
现在,船没了,自己的“家”便不存在了。
一种空荡荡,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他鼻子一阵阵的发酸。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却被面前这两个家伙反复提起。
他又想哭了。
铁无双却在审视着查战,他并没有觉得失望。
因为现在的查战,眼睛里发射着光彩,神情间还是带着一种边军将领的威严。
一个军士手抱信鸽小跑了过来,拜倒在他的足下,低低的叙说着什么。
查战一双发亮的眼睛,忽然看向二人,忽然道,“大家先坐下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个小岛上,他说的话本来就是命令。
铁无双却没有坐下来。铁大爷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命令,而且那凳子实在有点太矮了。
草厅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查战的眼睛却更亮了,道,“你一定觉得很冤枉,也很委屈”
张三有气无力道,“简直是一场飞来的横祸。”
他现在慢慢知道了,查战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己经将这个月亮岛建成了专属基地。
查战笑道,“兵士们头一次试炮,就能打中了张三哥的宝船,这也算是一场缘份。”
查战又道,“你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干什么?”
张三道,“新船试水,还以为这一路偏僻,会安全一些,谁晓得……”
查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你算一下损失,临走前去帐房支银子。”
铁无双道,“你这地方现在都有帐房”
查战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成型的基地里,肯定有一套完整的后勤部门。
他凝视着手上的卷宗,眼中忽然闪起了一抹寒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道,“我一直是个军中将领,常年戍守边隅,所以与内地人士接触得少,大家也不理解我们查家。”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铁血军人保家为国,本来就值得骄傲。
铁无双没有插话,他并不想破坏一个军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查战道,“九边之中,大同为重中之重,我查家几代军人,前扑后继,保得国土完整。”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铁无双忽然觉得,这个查战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少将军查战打仗水平一般,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汉子。铁无双一向尊敬有骨气的汉子。
查战道,“几十年来,大同及周边城市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
张三忍不住道,“那你不在边隅呆着,跑回江南来做什么呢”
查战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大同地势险要,一直被鞑靼人惦计,常年冲突不断。”
他黯然接着道,“打仗,就是一种消耗,耗人力,耗资源,耗武器。”
铁无双道,“因为江濒与你家的过节,长期以来,大同军的重型武器得不到及时补充。”
张三忽然捂着耳朵,转身就走。
铁无双将他拉住,道,“干什么?”
张三苦脸道,“饶了我吧,你们又是九边,又是江濒的,这都属于平头百姓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不听行不,我怕你们等一下要杀人灭口。”
铁无双道,“没有船只护送,你准备一个人游回金陵吗?”
张三呆住了。
查战微笑着道,“我这里是一个秘密基地,张三哥既然己经进来了,就干脆多知道一点,因为,我相信张三哥的人品。”
张三点了点头,起誓道,“此事向外泄露半字者,天打雷劈!”
查战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九边之中,大同军的战斗力最强,打仗的时候,也是吃亏最大,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反思这个事情,所以占据了这个孤岛,用于建设另外一支队伍。”
铁无双道,“专门搜集情报的队伍?”
查战慷慨激昂道,“我大明虽然是天下第一强国,敌对势力却也不少,所以我建立这个队伍,就是要集种种报告,并预见之机兆,定敌情如何,而报于上官者。”
掌握了情报,就等于摸清了敌方的底牌,确实关键得很。
张三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主要针对哪一方?”
查战握紧双拳,恨恨道,“鞑靼!”
……
难得大家在这荒岛上聚首,查战当然也要尽一次地主之谊。
宴席就摆在山谷的兰花从里,厨子很得力,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上好的梨花白。
铁无双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一看见梨花白,我又想起钱得乐来了。”
查战大笑,道,“美酒虽好,只宜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张三笑道,“他们师徒都是爱酒如命,傻喝傻喝的,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塌了。”
查战笑道,“这才不愧于江湖中人的豪气。”
他做为主人,今天兴致很高,而且特意换上军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将军在用盛宴款待同他一起出征前的兵士。
孟端阳今天格外老实,亲自为铁无双斟满了空杯,道,“你怕不怕我在杯子里下毒?”
铁无双当即板起了脸。
查战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乱开玩笑?”
铁无双眼珠子转了转,举杯向孟端阳道,“喝!”
二人一饮而尽,以示原来的过节一笔勾销。
张三却在盯着查战的杯子,道,“这里面怎么是水?”
查战点点头,道,“这还是江宁城中落下了毛病,虽然由安若望主教治好了,严令一年之内不能再喝酒,现在,就算馋酒,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喝酒,我自己生闷气。”
查战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一年之后,我这毛病断了根时,咱们再同饮三百杯。”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铁无双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击节唱道,“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
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孟端阳有些醉了,嚅嚅道,“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