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人己倦,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风更冷了。
身着素白色中衣的佟铂鑫背对着众人侧身躺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敢去动他,佟承恩自己跪坐在爱子的床旁,像是已变成了一具石像。
玉摧红心情也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老人对儿子的爱是一种天性。
家丁们战战兢兢的,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害怕,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佟铂鑫己经有几天不许进卧房了,丫头们此时才敢送入茶水,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佟老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咱们佟家难道穷到灯油都烧不起了?”
铁无双无言的站了起来,摸出了随身火刀和火石,点燃了桌子上的铜灯的灯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床幔,帐上的喜鹊形状铜钩“叮当”作响,此时听来,让人更觉得压抑。
水晶灯罩还没来得及扣下,“噗”的一声,油灯的火苗被吹灭了。
一身素白的佟铂鑫忽然张开了眼睛,缓缓的坐起了身来,目光从众人的脸上缓缓的扫过。
一向以温润谦和闻名的统万城少主,脸色惨靑,双眼之中充满了怨毒与绝望的死气。
铁无双怔了一怔,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佟铂鑫的目光终于停留在父亲的脸上,佟老爷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谁知道,佟铂鑫干裂的嘴角一抽,忽然发出一阵恶狼般的哀嗥。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佟铂鑫吼哑了,这才喘息着,五六天里水米未进,铁打的汉子也会吃不消。
佟老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佟家,铂鑫又恢复回来了……”
面露狂喜之色佟老爷,跳起来搂着他的爱子,絮絮叨叨道,“铂鑫,你说句话,跟爹说句话,这几天来你一言不发,爹瞅着心里难受!”
谁知道佟铂鑫却是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力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佟老爷喘息着,哀声道,“儿呀,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么?”
佟铂鑫终于说话了,一字一字道,“恨不该生在统万城!”
这孩子今天是想要反出佟府了吗,佟老爷怔住了,玉摧红怔住了。
连铁无双都怔住了。
佟老爷求助的望着玉摧红,道,“玉摧红,你告诉我,这……这孩子怎么了?”
他话未说完,佟铂鑫喘息道,“我不想姓佟了,放我走……”
佟老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么?你,你,你,有异性没人性!”
铁无双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两个姓佟的,唯一的儿子都准备着与佟老爷断绝父子关系,佟承恩已经快急疯了。
佟铂鑫挣扎着跳下床,一件一件的穿上衣服。
玉摧红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上前拍了拍佟铂鑫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动气,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玉摧红口中说话,一指拂在佟铂鑫的迎上,佟铂鑫察觉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玉摧红点的是对方的睡穴,他知道佟铂鑫太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上几个时辰。
重新躺回床上的佟铂鑫双眼紧闭,一行泪水淌了下来,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玉摧红温柔的一笑,道,“佟老爷,你的茶饭已经准备好了么?大家都饿了。”
佟老爷略怔了一怔,才点头道,“请。”
出了佟铂鑫的卧房,长廊里灯火昏黄。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的发着光。
家丁们用力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一桌酒菜,统万城本来是出名的大方,佟老爷当然不会怠慢了这两位贵客。
佟老爷己经心力交瘁,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看样子仿佛随时会昏过去。
可是,玉摧红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默默喝下去三杯酒之后,佟老爷的眼睛里终于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佟承恩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玉摧红的身上,忽然道,“年轻人,请随意。”
他一直是统万城的主人,在这里,他说的话就是命令。
玉摧红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两排巨大的牛油蜡烛熊态燃烧,佟承恩的眼睛也更亮了,朗声道,“你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淡淡道,“玉摧红只是个普通人,有必要冒充吗?”
佟承恩突然大笑,道,“自从应州大捷之后,玉摧红这个名字早己传遍大江南北,今日有幸一见,果然气宇不凡。”
玉摧红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佟承恩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玉摧红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佟承恩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凝视着手上的家主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
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道,“我们佟家,世代以打造兵刃出售维持生计,到了我的父辈这一代,开始接触火器制造。”
玉摧红点了点头,他听出佟老爷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传承而骄傲。
自从宋元之后,火器,也可以说是火炮,开始在战场上大量使用,各方力量用火炮辅助攻城掠地,屡立战功,隐隐有压倒刀枪这些冷兵器的可能,统万城作为一个民间武器作坊,懂得与时俱进,主动参与到火器制造之中去,可以说,统万城的历代领头人都有着清醒的商业头脑,所以玉摧红只听,没有插话。
佟承恩道,“这几年,经过了铂鑫这孩子的努力,我们争取到了不少来自军方的订单,统万城得到长足的发展,我认为,如果铂鑫照这样好好的干下去,统万城肯定会发扬光大!”
只要讲到自己的儿子,佟老爷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爱意。
玉摧红与铁无双相视一笑,因为他们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佟老爷道,“我们家铂鑫,三岁开蒙,六岁习武,也算是文武双全了,而且他脾气又好,一直都很讨大家喜欢。”
铁无双忍不住问道,“老哥哥,这时候讲这些做什么?”
佟老爷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缓缓道,“这么好的孩子,肯定会得到有女儿的人家的垂青,可……。”
他黯然接着道,“从铂鑫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上门提亲的女儿家一直络绎不绝。”
玉摧红笑道,“佟老爷好福气。”
佟老爷却叹了一声,道,“做为一个老人,谁不想早早收了儿媳妇,退居幕后,享受弄孙之乐,谁知道铂鑫这孩子却一直以自己还太年轻为理由拒绝了。”
铁无双道,“这孩子还不急着成家?”
佟老爷点点头,道,“年轻人未曾立业,怎敢先成家,我也理解铂鑫这孩子的想法,所以由着他到了廿岁。”
铁无双笑道,“统万城家底子厚实,少城主年满廿岁,所以老哥哥开始着手为他娶媳妇?”
佟老爷脸色忽然变成愤恨,道,“世上的好女子何止万千,铂鑫这孩子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偏偏要选中藤家的二丫头!”
一路之上,百姓皆有传言,在本地境内,藤家与统万城佟家都是大家族,只是因为商业竞争,所以他们针尖对麦芒,这两家人斗了数百年,成了世仇。
玉摧红对这件事当然也有所了解,所以立刻问道,“是哪一个姓藤家的?”
佟老爷握紧双拳,恨恨道,“藤家掌舵人藤万春的二丫头藤秀云。”
大家都知道,人生不过几十年,名字仅仅只是一个符号,佃户王老谦,如果生了儿子,很有可能会被叫作王有财或者王富贵,弥补他一生钱银紧张的缺憾,藤家掌舵人藤万春不是读书人,他的女儿叫作藤秀云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玉摧红沉吟着,道,“谁又没年轻过冲动过呢,佟老爷,按我说,年轻人之间你情我爱的事情,您还是少干涉的好,而且藤家与佟家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达你死我活的地步。”
佟老爷道,“其实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玉摧红道,“哦?”
佟老爷道,“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其实我也可以为了他去打破佟藤两家世代不通婚的族训,但,其它姓藤的都还可以,除了藤万春!”
玉摧红只是淡淡一笑。
佟老爷反应了过来,恨恨道,“藤万春这一次为了针对统万城,竟然与风雷堂结盟。”
风雷堂在江西的名声极坏,因为他们行事毫无底线,野蛮暴力,更喜欢恃强凌弱,为江湖上各门派所不耻。
统万城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无法抵抗风雷堂那些强悍野蛮的爪牙,所以,一直以来,在不得罪风雷堂的前提下,对于风雷堂发过来的订单,统万城是能推则推,敷衍了事。
在不断的商业竞争之中,藤家虽败落了,但它仍是一个有尊严的大家族,若是为了一己私利,擅自将搬来了风雷堂这样的外来恶势力,无异于引狼入室,藤佟两家之间数百年的平衡很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佟老爷更黯然,道,“我也知道铂鑫这孩子是真的动了婚念,所以今年我故意逼着他去金陵,这孩子去拉订单也好,参加月旦之评也好,最好拖过了四月才回来。”
玉摧红道,“这一个月……?”
佟老爷道,“据我的了解,藤万春也想断绝了与我佟家的关系,所以他准备着为他的二丫头订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最终还是没能瞒得过佟铂鑫,佟铂鑫放弃了月旦之才的美誉,星月兼程的赶了回来,但是他迟到了,他最心爱的女孩己经跟别人订了婚。
玉摧红竟忽然想起来自己和查心桐的往事,他没有接话了。
佟老爷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只想求你帮着劝一劝铂鑫这孩子,可,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荒唐了,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佟老爷眉宇间充满忧郁,沉声道,“铂鑫这孩子不能倒下,他是统万城的少城主,也是统万城的希望,藤万春这次引来了风雷堂,我们两家很快就会有一场大仗要打。”
佟铂鑫现在不仅仅是佟家人的希望,他也是整个统万城工匠们的希望!
玉摧红叹道,“我明白。”
佟老爷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铁无双和玉摧红都是我们统万城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