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的格局是非常特殊的。
大城的西北部,是临淄的手工业功能区,这里是手工业聚集的地方,很多手工业者在这里从事制造经营活动,为这个城市提供活跃的商业行为。
大城的东南部,多是居住区。和邯郸的大北城不同,这是里官吏、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非是有专门的富人区和贫困区,几乎是混杂其中的。只不过在相对交通便利的地方,更多是富人和官吏居住而已。
然而,即使是以手工业分布为主的功能区,也分为冶铜、冶铁、铸钱、制骨等几个部分,而且是相同产业进行聚集,不同的功能绝不混杂。正是这种多种产业的聚集,才为临淄注入了更多的商业基因。
所以整个临淄城的特点就是散而不乱,有秩有序。
从这一点也能够看到,作为带给齐国最具影响力的相国,管仲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深深的影响着这个东方大国,而且,从历史深度上来说,管仲提出的“大城不可以不完,郭周不可以外通,里域不可以横通,闾闬不可以毋阖,宫垣关闭不可以不修”的观点,正是体现了城市规划建设的“中国式思维”。
身处这样的一个城市,你确实能够感受到中国古人的智慧。而赵雍一行人,在被这座东方大都会折服的同时,也正在被一个让他们头疼的人折服着。
这是一处小巷的草亭,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百姓。这是赵雍第一次,真正的深入到百姓之间,感受鸡犬相闻,市井民风,特别是到了这个时间,正是百业消弭,夜市初上的时候,周围的百姓都在亭子旁边的水井处,汲水洗衣,而亭子里这奇怪的一幕,也让他们指指点点,好不奇怪。
赵雍无奈的看看周围,又看看眼前穿着普通的中年人,觉得生活最操蛋的地方就在于,当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总有一双黑手给你两巴掌,并且冷冷的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是的,虽然赵雍不想说,但是刚刚,在赵广这个最佳打手被眼前的中年人一只手解决掉后,他就彻底放弃了抵抗,然后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被迫欣赏着四处的市井民风,被迫被人参观来参观去。而他只能和对方相视而坐,自怨自怜。
“早前在稷下学宫,先生是否曾言若墨子先生能够以天下一统为根本,佐助德才兼备之国,行天下一统之事,此兼爱之行事,远超四处救火,扶弱济困之举?”终于,中年人不在考验赵雍的耐心,神情淡淡的说道。
赵雍迟疑了一会,点点头,说道,“当然,是在下所言。”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隐瞒,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再去反悔,反而让人觉得没有担当,就既输阵,又输人了。何况,对方是名闻天下的墨家巨子腹!
“那么请问先生,墨子曾言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此意如何解也?”没有一丝丝的防备,也没有一丝丝的顾虑,巨子直接就将问题摆在了赵雍的面前。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刚来战国之前,赵雍根本不从所知,然而,经过这这些年三位师傅的教导,还有著名隐士鹖冠子的教诲,这样的问题,对于赵雍来说,都已经不算问题了。因为他的眼光,是超前的。
“此墨子非攻之言,然其谬误甚大,吾可为君一言。”
“洗耳恭听。”腹淡淡说道,根本没有因为赵雍对墨子的不敬,变得恼羞成怒。
虽然对方是巨子,是战国时期最大的帮派组织的老大,但是赵雍显然并不是很害怕,“墨子前言,以杀一人为不义,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推而广之,战争之所害,岂非百人,是以乃最大之不义也。然而,墨子所言之误在于,战有道,有无道。以有道而伐无道,乃天之所顺其为,而以无道伐有道,自然非天之所许。故汤武因之而成大业,桀纣因之以失社稷。是以孟子曰邦无道。天下共伐之。”
“不然。”腹摇摇头,“无道也好,有道也好,皆是夺民之用,废民之利之举。君不见,虽汤武成其大业,然而百姓未得其利,反而十室九空,童子失其父,姬妾失其夫,白发老妪失其子,百姓失其田地之所利。以天下之衰亡,成就竖子之英名,虽有征伐之由,怎能免其战乱之罪孽?”
说道这里,赵雍就听出来了。墨家思想虽然起源于儒家,但是由于更加具有地气,反而更多的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所以在墨家人的眼里,百姓的利益只要受到了损害,就难以说,这样做是正确的,反而应该是错误的。所以,即使商汤周武是胜利者,也不过是以百姓的利益,成就了他们自己的名声!
赵雍沉吟一会,遂说道:“君之言,缪也。且以水喻之。水之形也,有溪有川,有河有海。水以溪川之所流,以灌溉田亩,人畜所饮。然以河海所流,则泛滥而无常。以此,君敢言不再用水乎?事有利,亦有弊。以千百人之流离,成就千万人之和睦,轻重所及,君可为我言否?”赵雍用水来比喻,说水有小溪,也有大河大海,不能因为他泛滥之危害,就不去饮用他。
腹沉吟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地。就像是赵雍说道,之前他看待战争,看到的都是它不对的一面,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赵雍说的也是对的。毕竟,虽然商汤周武牺牲了数百数千的生命,换来的,却是整个天下的太平,这种观点,是自己之前所没有看到的。
“然天下之所乱,诸侯之所战,皆起于不兼爱。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同理,诸侯若爱其异国,则天下大同,何至于有道无道之所分?”腹虽然刚才被赵雍驳斥的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就想到反驳他的理由,那就是墨子的“兼爱”的观点,他认为,如果盗贼和诸侯,都爱护对方的房子和国家,天下就会太平了。
“君之所言,诚如是。然而,天下之盗贼,如何爱他人之异室?人之所生,有天生富贵者,如诸侯官吏,有生而贫贱者,如贩夫走卒。盖始天之所养,非可择也。然人之所境遇,全然于自己所掌控。故有盗之始也,非其所愿,盖因其所据有之资财,有不均也。”赵雍反驳道。
“是以君子所为,当以富者资助贫者,以求天下之均一,当可消除盗贼之所生。”说道这里,腹就相当自豪了。因为在墨家中,就有富裕的人接济穷人的规定,是以在他看来,这种行为,实际上是消除贫富差距的根本所在。
“不然。君之所言,实乃盗贼之论。富者之所有,但凡其劳动所得,皆是合乎情理之道,何罪之有。为何要以一人之富,均其所有为贫者?如此理,则与盗窃他人之财物有何异也?无非,他人盗富人之财物为利,而君盗富人之资财为名而已。一盗于财,一盗于明。为利者,百姓痛骂也,为名者,百姓称赞也。然而盗名之辈,恶于盗财者甚矣!”
听到赵雍说自己是欺世盗名之辈,腹坐不住了。自己只不过是想让均富人之财务,用之于贫者之生活,怎么就成为了欺世盗名之辈了?
其实在这里,腹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看到保护私人财产的重要性。武断的将墨子中的富者资助贫者的事情扩大化。简单的套用的所有的事物中,这也说明,至少在腹的心里,世上的富贵,都应该散播于世界,这样天下就没有的了。
但是在赵雍看来,保护私人财产,是一个最基本的事情。不能因为我是有钱人,你们就打我的土豪,分我的天地。这本身就是对我私人努力的不肯定。那样的话,一些通过自己努力获得财富的人,要去为那些天天等待着补助的人活着,这又有什么公平性呢?
不过在这里,赵雍其实犯了错误,因为在墨家的思想里,确实没有“均一”的思想,只不过墨家刚开始,由于多出身平民,是以其中有富贵者,皆行慈善之事。久而久之,形成了惯例,甚至作为巨子,只要稍有资财,都要捐出来做善事。长此以往,流传了下来。但是在墨子的思想里,其实是没有这个观点的。
腹愁眉紧锁,他突然想不到,该怎么去驳斥赵雍的话了,好像他说的很多道理,都是非常正确的。难道,自己所坚持的,都是错误的?难道墨子他老人家的思想,都是错误的?或者说,为什么赵雍所说的,都是正确的呢?
“赵使所言,发人省醒。然而墨家子弟,恪守成规,均以守御天下为己任,虽然今日所辩论,吾不及也。然而天下大道,未必就在君之一边,是以今日之后,改日定当再次求教于君。”说着,就要起身离开。看来今日,对于他的打击,确实很大,比当日在书院,听到赵雍所说的话,打击更大。
“巨子且慢。”赵雍赶紧说道,谁不知道,墨家最厉害的就是机关术,还有私人武装,如果和墨家搞好关系的话,将来未必不会和墨家成为好朋友。
“赵使还有何事?”腹疑惑的回过头。他当然不相信赵雍几人敢对付他,且不说如果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即使真的有,恐怕也要面对来自墨家的打击报复了。
赵雍不发一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璧,对腹说道,“改日君若来邯郸,当持此玉璧扣门,此乃信物也。”
赵雍当然知道,主人公王八之气一起,对方交出所谓矩子令,根本就是中的之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墨家之所以能够成为当世显学,恰恰是因为其思想观点,更加符合主流的民意,所以墨家中的思想巨人,如腹之辈,肯定都是头脑冷静之人,断不会将一个伟大的组织,随便交给一个巧舌如簧之人的。
腹看了看赵雍,又看了看他的玉璧,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吾当入何地扣门。”
“邯郸王城,赵雍是也。”赵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
腹微微一愣,心中了然,摇头说道:“都言赵国少君,年少勇武,学识博然。吾以此为戏言也,今日一见,方知天下之英雄,当无论其年龄几何。且君以孤身入齐,其人其勇,皆可言称道。赵国幸焉告辞。”说着,他抬手一礼,转身扬长而去也。
看着腹远去的背影,赵爵不无担心的说道:“君上以真实身份告知,恐怕容易走路风声,险君上于险地。”
“放心吧,此人乃正人君子,断不可行那小人之行径,我们走吧。”他刚刚想到,可能昨天,自己觉得有人跟踪自己,并非自己的错觉,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腹其人了。按着他的本事,即使跟踪赵雍,赵雍也会找不到的。
心中又懊恼起来,看来自己的王八之气,果然还是太少了,不能让腹俯首交出矩子令。否则,还担心什么秦始皇啊。
三人刚要离开两三步,却听身后,有一女子言道:“没想到,与公子竟然于此相遇,可见这世间之小。”
赵雍闻听此言,心中一阵苦笑,看来今天,真是流年不利,不但见识了田婴,又见识了墨家巨子,而现在,又要有一个麻烦,来找自己了。
“文姬所言,正是所想。都云临淄乃齐国大城,没想到,两天之内,连连相遇文姬,可见临淄其地域,不过如此。他人所言,不可信也。”
亦喜亦嗔的笑脸,凹凸有致的身材,加上优雅的举止,不是临淄的第一美女文姬,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