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领人马广聚粮草,聚铁山必埋伏大将英豪。诸葛亮此一去性命难保,这是我暗杀他何用钢刀?”
屏幕那头摇板唱着。
老头咳嗽两声,碎出一口唾沫。唾沫带血,落到痰盂里发出嘶嘶的声响,瓷质的痰盂底已经全是黑斑。
他回头看店里的东西,那一红箱箱的酒还堆放着。
这旧店已经开了快四十年了,每天他都守在这给村里的人卖些小烟小酒。只是年轻人多半都往城里去,还留在村里的也嫌他脾气古怪,十多年来都生意惨淡。
然而这老头还是一直守在这里,谁也劝不动。
没人知道这店是怎么维持下去的,也没人知道这老头坐在那里每天都是为了什么。
“将此书放在后帐,战策之内,附耳上来,如此如此。”周瑜唱。
“得令。”鲁肃喝。
手机上放着的是京剧《群英会》,曹操表面派蒋干劝周瑜投降实际探查军情,周瑜将计就计让蒋干偷了假战策,曹操上当将自家水将作叛徒斩了。
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跨过木门槛走了进来。
“有请蒋先生。”周瑜唱。
老头抬眼望向来者,却看见那男人帽檐下苍白的脸庞和高高勾起的鼻子。
“买什么?”老头问。
“你这卖酒?”男人反问。
“卖。”老头说。
“卖葡萄酒么?”男人又问。
这乡下地方的破店里哪里有葡萄酒卖给他?
“不卖!”老头恼火。
“可我闻出了梦馥迪诺的味道。”男人仰头嗅嗅,“那是孔特诺酒庄的作品,产自意大利。”
老头怔住,因为他看见了藏在帽檐后的那双眼睛。
一只碧蓝,一只暗金,妖艳而诡异。
“你是?!”老头几乎要跳起来。
“加图索家的图钉,初次见面。”男人摘下帽子微微躬身,“我叫帕西·加图索,家族的特使。”
金色的头发斜梳,这位优雅的年轻人面露微笑,脸色稍显病弱却又藏着肃杀。
图钉在加图索家里是术语,这个词象征着一类人。
上世纪初家族培养了一批孩子,他们的血统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却一定是最稳定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寿命将会是普通混血种的两倍以上普通人的三倍以上。
家族将这些孩子安插在世界各地的角落里,让他们时刻为家族收集当地情报动向,必要时还会充当卧底和刺客。
在信息技术还未普及的那个年代,这些孩子就是家族的情报网,遍布全球像图钉一样把五大洲四大洋都串联起来收尽家族眼中。
他们在奔赴东西前曾被告知,家族的特使终有一天亲自上门寻找图钉。
然而现在是21世纪,手机电脑敲字一秒不到就能把消息传到地球的另一面,互联网把这套老旧的情报网给彻底淘汰了,他们这些图钉全部都失去作用变成了废品。
家族的特使也不会再为他们这些老得快要死掉的家伙迈开腿脚。
老头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今早他收到了一封短信。
短信只有一句话:把所有来问话的人往刘家边引。
落款是用意大利文拼写的加图索。
“你做得很成功,家族对你的表现颇为赞赏。”帕西说。
老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摘掉老花镜站了起来,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将旧木门关上。
老人失去了颓态眼神也肃穆起来,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并不能抹去他精神上的年轻,此时的他俨然变成了加图索家族严苛训练培养出来的旧时代精英。
他伸出手,浑浊的眼睛里目光炯炯有神,“帕西先生您好,我就是家族的16824号图钉,这一百一十三年里一直在等待特使大人的来访。”
帕西先是愣神片刻,随即才与他握手。
“感谢你为家族做出的贡献,你们这些前辈都是家族的骄傲。”帕西微笑。
老人几乎要哭出来。
但他不能,因为他是加图索家族的骄傲。
老人背过身去从一箱箱二锅头里取出了一个黑瓶子和两个高脚杯。
这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文化和习俗,但却始终无法忘却家乡的味道,他想尽办法从各种渠道偷偷买到这些产自意大利酒庄的葡萄酒一个人在夜里品尝。
现在,终于找到了可以与他共享的人。
“人生聚散实难料,今日相逢会故交。群英会上当酒饱,畅饮高歌在今宵。”京剧刚好唱到周瑜邀蒋干共饮。
“看来我的鼻子没有说谎。”帕西笑着说。
“特使识酒很准,想必也多有研究。”老人一边倒酒一边夸赞。
“没什么。只是之前侍奉过的主人爱好这些。”帕西淡淡地说。
老人心里暗暗吃惊,姓氏加图索的特使地位必定特殊,他侍奉的主人多半指的就是加图索家的家主。庞贝先生浪荡不羁,在葡萄酒这方面的确颇有品味,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家主又或许是庞贝先生的孩子也说不定?
暗红色的琼浆摇晃,老人将杯子递给帕西。
“敬加图索!”老人举杯。
“敬加图索。”帕西也举杯。
“不知道家族这次派遣特使前来是为了什么?”老人把高脚杯放在柜面上。
帕西不在看酒也不在看他,只是晃着手中的杯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之后,这位年轻人才彬彬有礼地说:“家族在这里放出了一个危险的鱼饵,为了让藏在水下的鱼上钩。”
老人猛然醒悟:“今早那条指令难道就是?”
“第一个是鱼饵,第二个就是鱼了。”帕西说。
“可惜我还不够敏锐,没能领悟到家族的意思,不然我一定能把那一男一女在这里就给杀死。”老人摇头叹息。
“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帕西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这次的计划里不需要有人死。”
“那样我就放心了。”失落的神情转眼就从老人脸上消失,此刻他又昂头挺胸。
“你刚刚说上钩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对么?”帕西问。
“对。”老人点头,接着他又说,“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不到三十岁,亚洲长相,不起眼。女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但腿特别长,年龄估计也在三十岁上下。”
“太好了,感谢你为家族提供的情报。”帕西微笑着再次鞠躬。
眼前这位年轻人态度时而敷衍时而柔和时而恭敬,老人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能为家族献出力量是他毕生的梦想和目标,此刻他已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鱼饵是家族的人么?我看他走路跌跌撞撞的......”老人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
因为帕西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然而再定睛望去时青年的眸子依然柔和,老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只是一根图钉,家族的秘密我没有权利过问。”他立刻低头认错。
“不,那算不上什么秘密。”帕西仍是微笑,“你是家族的功臣,我当然可以把这些信息分享给你。”
不知为什么,这抹笑容看起来格外瘆人。
老人颤抖着再次举杯,“敬加图索。”
帕西与他碰杯,“敬加图索。”
老人那满是皱纹的嘴唇在杯缘刮磨,葡萄酒缓缓地流进他的口中,舌尖烧得火辣。
他抬眼再观察这个年轻人,只感觉那眼神像极了一只猫,人前温和听话,但当你挪开视线转过身去时立马又会露出尖牙和利爪。
帕西始终没有动杯,他为老人讲述起来,“1991年,一位前苏联的军官跨过了白令海峡与美国人达成了合作,他们在北极圈内的阿拉斯加建了一座研究基地,研究的方向是人体中隐藏的龙类基因。”
老人哑口无言,因为帕西所说的东西过于骇人听闻。
这样一来美国政府岂不是在上世纪末就已经知道了混血种的存在?那他们的秘密还将如何维持下去?
“当然,与前敌人私通的只是一位美方的高级军官。他认为此项研究事关神秘学和神学,所以一直在用自己的财产进行资助,没有暴露混血种的存在。”似乎是看出了老人的困惑,帕西紧接着又说,“不过维持一整座研究所的正常运行需要的庞大费用很快就令这位高官无法继续支持,加图索家、陈家以及德国的隆尼施家族共同出资暗中将整个项目连同所有研究人员都承接下来。”
“这是家族的产业!”老人终于明白帕西绕这一大圈的意义何在了。
帕西呵呵一笑,他点头,“是的,但这是一个肮脏见不得光的项目,如果暴露,加图索家在秘党中立场的正当性会受到怀疑。”
老人对此再了解不过。
家族培养图钉的地点是一个隐匿在澳洲草原的封锁区,为了磨炼他们的意志以及对家族的忠诚,未满10岁的孩子们整天都承受着酷暑和拷打,长达八年的训练结束之前超过一半的孩子都会被抛尸草原成为豺狼的食物。
没有人会知道加图索家曾做过如此非人道的事情,除了他们这些守口如瓶的图钉。而随着图钉计划的废止,这些秘密也会随着最后一根图钉的死去而彻底化作烟沙。
对于老人而言,家族没有干净和肮脏之分。为了家族的事业,他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
“然而,新时代来了,我们彻底杀死了所有龙王。”帕西望着杯中紫浆印出他的异色瞳孔,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诉说着极具冲击性的事实,“混血种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终于消散了。”
老人目瞪口呆。
龙王是无法被杀死的,这是所有混血种的共识。
千百年来,秘党和其他混血组织只能付出巨大的代价去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从睡梦中苏醒的龙王,然后等待着它们的下一次复活和苏醒。
钢铁和鲜血的洗礼让混血种们始终站在龙类与人类的界碑之间,守护普通人继续生活在他们编纂出来的从来没有龙类的历史中。
也正因为有龙类这个共同的敌人,理念不同的混血家族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签订契约建立组织。
如今龙类灭绝,混血种间百年来积攒的仇恨将无法再避免。
信息的闭塞让老人错过了太多这几年混血种世界发生的事情,甚至就连龙王无法杀死这一条铁则都已经被打碎。
秘党几百年都没有完成的夙愿,居然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被解决了。
老人不相信家族派遣的特使会说谎,愿意与他分享秘密更是家族对他贡献的肯定,他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和自豪。
“龙类不复存在,血统契已经成了一张废纸,家族暗中积蓄百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帕西淡淡地说。
“秘党......解散了?”老人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这个欧洲最古老力量最强大的混血种组织一直以来都是屠龙的先锋,每一位成员每一个家族都为屠龙事业付出了数不清的金钱和鲜血。
他们的敌人消失了,这座大厦也随之轰然倒塌。
“为了与其他家族争抢龙王的骸骨,我们急需新的力量,所以不得已对还在继续的研究项目加了一点速。”帕西放下酒杯,将手伸进了西服的内衬口袋中,“据说将人类转变为纯血龙类已经不再是幻想,只不过那个研究所现在也被创造出来的实验体们彻底摧毁了。”
老人恍然大悟:“那个鱼饵是家族遗失的实验体!”
可是他紧接着又觉察到怪异的地方,研究所远在北美的阿拉斯加,而这里这是亚洲内陆的一个小村庄。
就算龙类能跨洋飞行,那又要如何避开卫星的扫描?
“埃里克·布尔热瓦,你很聪明也很敏锐,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才足以说明家族的强大和高明。”帕西抬头看向老人,他再次露出微笑,“作为图钉计划遗留下来的产物,你发挥的作用已经远远超出了家族的预期。”
特使代表着家族元老的意志,特使的赞扬也也意味着元老的赞扬。
对图钉来说,那简直算得上最高的荣誉!
老人唯一不解的地方在于,这个年轻人突然提起了他成为图钉前的名字。
他的母亲有亚裔血统,父亲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生下来的他却是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亚洲面孔,这也是他为什么被家族安插在这里的原因。
“但有一点错误我需要指出。”帕西轻轻上前一步靠近老人。
老人感觉被什么硬物抵住了胸口,以及随之传来的短暂炽热感。他踉踉跄跄地退后一步,捂住了前胸,泛黑的血液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老人指着帕西,咳出来的血里带着白沫,他说不出话,因为子弹已经破坏了他的肺。
“那批实验体是家族特地投放到这里的,而这一点,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帕西手中的马卡洛夫闪烁着致命的光泽,“埃里克先生,元老说过让我在你生前为你完成一件愿望。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关于家族的秘密,我想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愿望。”
“倘若是他知道岂肯放我?恨不得插双翅飞过江河。”手机里蒋干就着摇板唱起。
老人终于知道帕西开口前为何犹豫不决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将秘密告诉一个死人。
他摇摇晃晃地抱住柜台,意识模糊之间双腿也开始发软,龙血让他无法立刻死去,但那枚子弹上显然附载了炼金弹头,毒性一旦进入血液循环混血种将痛不欲生。
帕西把微声手枪上好保险重新放回内衬口袋,他脱下手套擦了擦手。
“家族将派遣特使来寻找图钉,这是图钉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必然的环节。”帕西的脸上笑容已然散去,碧色的瞳孔里结着冰似的寒冷,金色的瞳孔里燃着火似的炽烈,“2018年是图钉计划的最终截止时间,也是家族推断图钉血统失控前的极限时间。”
老人愕然,他瞪大眼睛看着帕西,那目光里尽是怀疑和惊讶。
又是一次无声的咳嗽,口中喷出的血液溅到玻璃的柜面上迅速地烧出一块黑色的斑痕。老人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
年老体衰意味着混血种逐渐无法抵御龙血的侵蚀,即使再优秀再稳定的血统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也终将会迎来那一天。
而图钉是特地挑选出来可能长寿的特殊个体。
家族隐瞒了这些图钉们一个真相,那就是他们这类特殊个体面对衰老时往往不会死去,不断攀升的龙血比例会将他们最终变成死侍。
所以家族会将高危险度的行动尽可能安排给当地的图钉,让意外死亡成为他们的结局。
剩下的图钉则将在2018年到来之前依次被特使上门拜访。
这就是元老与家主对图钉们的许诺。
现在家族的特使已经来了。
“埃里克先生,再次感谢你对家族的贡献。”帕西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他语气凛冽目光冰冷。
无声无息之中,老人的呼吸已经停止。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至死仍不相信家族在计划开始就已经将他们抛弃。
“这件事天下人我都瞒过......”周瑜没能唱完。
手机已经被帕西锁上了屏幕拿在了手中,他把玩着,靠在柜台前。
黑血的浓酸味已经把葡萄酒的醇香给冲散,帕西沉默着,拿起酒瓶为自己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味道总让我想起凯撒。”他低声自言自语。
高脚杯落到地上。
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