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法生因缘
一我要上学 二人之挂怀 三好自许的和尚
四和尚为何不走呢 五和尚哪儿来的这么自信
第二章子曰书言
六此刻若坐课堂 七你看这样行不行 八喜欢背的书
九夫子之道如是乎 十所谓读书误人
第三章月色迷蒙
十一为什么 十二不知身在何地了 十三走着走着
十四走啊,走啊 十五直接就坡下坎儿
第四章箫笛于喁
十六去吧,去吧 十七女儿愿意 十八来段喜欢的曲子
十九先慧后能,故名慧能 二十观音菩萨呀 二十一逝者逝矣
卷一
第一章法生因缘
一我要上学
“我要上学!”
龙山顶上,已满十一的慧能放下柴梱凝目山下久久之后双手攥拳,仰面向天,倾力一喊。
“我一定要上学!”
身寄父亲远离庠序遗愿的慧能又屈身憋气,一字一顿……
少年祈愿,旷邃蓝天当然听而不闻,飘逸白云岂会视而有应,四月明丽的阳光虽一派暖暖的热抚,却非着意的多情。只身后高头些许的峰峦,不但一如既往厚重的簇拥着已临崖而坐的慧能,且还暗托草木沙沙,柔传大山深沉的牵挂殷嘱百鸟婉转,絮语大山连心的慰宽。不仅如此,大山更以它实实的高度,将小慧能情之困顿,心之苦闷,由近及远带上广阔,引向无垠
目之所及,山下青绿稻田果林一览无余,相嵌于中的人家炊烟袅袅,点缀其间的渔塘白光莹莹。仟陌之旁,乡邻劳作的身影依稀可辨竹木荫处,鸡鸣狗吠的亲疏仿佛有闻……
家乡的一切,那么的熟,那么的亲。每一方田,每一块地,每一棵大树,每一株花木,每一个泉眼旁的每一处院落,每一道溪流边的每一条小路,还有,还有林子里每一阵如期的鸟鸣,山峰上每一片可待的雾云,更桑梓里每一个血脉千丝万缕相连相关的乡亲。身,不管在哪里梦,无论在何方,家乡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在耳在心在魂哪!可人,却又总是不甘于中安享安化这如白驹过隙忽忽的一生……
看不见的远处,有热闹的集镇和更为繁华的县城。如加放眼,天地溟朦之中,无数人间的故事虽看似与己无涉,却又真实相关的发生着、演绎着……
若再思跃青空,骋目四顾,还真如庄老夫子所言了,这个日月作璧、星光珠衬、云雾化仪的锦绣大地,只一小小蜗牛而已,其须角之上人一生那点切切的得失、悲喜、是非、善恶等等等等挠心之事之思,不但一片混沌,更是不值计较了……
人,逆旅百年,于亲亲家山家园寓形寄神,逍遥身心,不仅是匆匆一化的人生真谛,且更局促生命自在的寥廓之域吧,那学上与不上,书读与不读,又何关紧要,更何所差别呢?
百年忧烦识字始,庠序误人彀终生,工耕渔樵蜉蝣寄,安时处顺逍遥人。
曾于老家范阳读书遂志,却又生生遭陷远流岭南偏僻的已故父亲,在生命苦乐彻腑的反刍之后于自己身上,不仅深寄了他人生的醒悟,更是认定上学读书之途,即便始心获知明理,也极易在“今之学者为人”的官民庠序一路之中求珠得椟。况万化天地间,转瞬百年里,还有什么知识和道理比安享安化一己过隙生命更有价值的呢?万般无奈的生命途中,只要庄子在心,便是人一生苦乐逆顺在己的捷径了,那学又何必上,书又何须读呢?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也曾志向高远,也曾苦读苦考,直至鬓发始白方省百年名实之境的外公,那“倒置之民”幡然的悔痛,当然于父亲深思熟虑的决断,更有了信念不移的坚定……
二人之挂怀
人之挂怀,各有不同,乡野城廓,草民有草民难解的内里疙瘩禁宛宫阙,帝王有帝王的九曲权衡。
贞观二十三年四月,也就是小慧能在岭南新州龙山顶上深心两难的时刻,那煌煌长安翠微宫里已强烈预感来日不多的大唐皇帝面对陪住身边的玄奘法师,却在为相知太晚,不能周全“广兴佛事”而喟叹……
可就这位此时满心存憾的帝王,两年之前,还严厉诏斥要臣“倾心释教,为亡国遗风!”其中坦言“至于佛教,非意所尊”的话音犹存,却去岁之中,他就心悦诚服为玄奘所译的瑜伽师地论亲撰了大唐三藏圣教序,并命有司抄写法师所译经论,颁赐九州流行。不仅如此,他更为玄奘一句“功德饶益,度僧为最”的应答,诏度了一万八千五百僧尼于天下州寺。一代明君的心境,千古帝王的志意,今是昨非截然的陡转,还真有值人深思的所在吧
或许,太宗于玄奘甚深的识见所折服,对释教由疑而转信?
或许,帝王于佛法态度根本的嬗变,有其生命渐衰的往生之寄?
更或许,人于生命极地的身临其境,那于人于世的观感,才有了之前难达的深省……
佛法看空世界的缘起之意,有如黄钟大吕,是否于人振聋发聩,不仅有赖演奏之人,或更取决闻者于生命所感的里外疆域吧?人中翘楚的李世民,若能自觉早达生命极境,那百年熠熠之光,或会更加饱满,更加炫丽,也是未可知的吧?若是如此,其临终所悔,还真有其雄才大略未臻至境的遗憾了。但他颁流九州的玄奘之音,诏度天下州寺的承法之举,何不也为大唐辉煌的全面展开和延续,有尽了其最后的一点心力呢……
天下佛事,兴在帝王,亦兴在佛法有人和得人吧。当年玄奘只身西行,曾被五印度诸宗大乘信众共尊为“大乘天”,也被各派小乘徒众同敬为“解脱天”。其修其行其言,人并敬之重之,可见只要法印在心在行,大乘小乘都是有佛之乘,从根本上都不误佛法的度己度人。而五印度那明争暗斗的十八国王,更是为中土玄奘的人品和才识共所仰望,以其身临境域为荣为耀,去国远归为失为怅……四年之前,法师东归之时,太宗与之一晤,也曾力劝其还俗参政……可短短几年时间,一代帝王便与佛法深深结缘,更与玄奘幽幽知心了,这又是何等奇妙的事情呐!
玄奘大师眼下当然如日中天了,但佛法慧命,总是要靠来者不断有续,且发扬光大的吧。夫子曾曰:“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古贤又云:“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野”。这不,此时此刻,一年轻和尚正匆匆朝龙山顶上赶来,只不知他是要去深山崖窟寻师问道,还是志在佛法不弃穷乡僻壤,更或为了不负唐皇度僧难得名额而不辞劳苦,暗暗荷担了于草野广觅来者的希望重任……
总之,当他隐隐听清慧能呼号的心声之时,远远看清慧能临崖危坐的剪影之际,一种莫名的心动使他放缓了脚步,然后决然转向,渐渐走近了慧能……
三好自许的和尚
“阿弥陀佛!打扰了。”
慧能的身后,和尚已静静立了好一会儿了。
“师父,是不是山道不熟?”
身心正难自拔的小慧能闻声虽是没有回头,但应答却也不失内里于人有所眷顾的热忱。
“阿弥陀佛,该是小施主问道贫僧的吧?”
好自许的和尚!
不知为何,稍为醒事以来,小慧能对佛法就有一种固执的不信。在他看来,佛法千虑以求人天福报,万劫以修西天极乐,生生为此执著,世世却落飘渺。此舶来之道,何及倏忽生命于万物一齐境界之中安化游心以笃实百年的庄子之明,因此不但没有回首起身,内里更是陡起不屑,于是便脱口而出明显的讥讽之辞了:
“无思无虑始知道,道又何问之有?”
和尚闻之,虽是一愣,却旋即莞尔,并内里更开始为之实实动念了。而此刻小慧能的目光不仅依旧停留天际,且那思绪,已是有些愤愤了
佛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世间好人,为何总在吃苦受累和遭罪?而多少恶人、奸人、无德无行之人,却每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鲜见天谴人祸,那所谓的不是不报,只时候未到之慰,真的是自欺欺人吧?
佛说六道轮回,生由修行,可那钱窝里的为富不仁,权位上的荼毒百姓,不知是轮回道上人于善报的刻意挥霍,还是对前修隐忍的恣肆杵为?人已善行善报了,可那善善之缘,人又何以不保,更自弃自毁?
佛祖法力无边,菩萨救苦救难,可正直父亲的际遇,乡邻好人的不幸,更世间多少善良忠厚、刚直方正、笃实有信之人的种种恶运,那法眼恢恢的佛菩萨,又保佑了谁,慈悲了谁……
一想想这些,小慧能虽对虔诚信佛且多拜观音的母亲和乡邻无有多言,但对佛菩萨及僧侣们,却是从心底难以亲近了,更况此时此刻呢……
四和尚为何不走呢
白云远飘,日头渐高,山顶阳光火热火热的照着,青草树叶翠绿翠绿的亮着,草花刺花树花艳丽的开着。熏风轻漾,蜜蜂翩飞,鸟儿沉醉……
好一会儿了吧,慧能一念回神,怎么没感觉和尚离去的动静呢?于是不由回了一下头,只见一年轻僧人稳稳趺坐于后,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呢。
“还没走啊,师父。”小慧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是啊,和尚为何不走呢?
人,就是那么不可思议,百年相处,终是陌生,而有时路人的一句话,一声叹息,一个动作,一眨眼神,甚至远远一道背影,一缕琴音,都可能使人与之莫逆一生。当然,此中世间一切有形无形的羁绊,全都无碍人魂魄以求的企踵延颈更实实与交的切切愿心了。之前小慧能那一声由内的呼喊和仿佛化入大山的沉静剪影,一定是深触和尚某处的不意了吧,此灵明或许的感应,人又怎会轻易放弃,更况小小年纪刚才那句叫人尴尬,却又令人不得不有所叹服的应对呢。
“对不起,打扰了。”和尚实心实意的说到:“小施主,方才上山之时,听到你我要上学的大声了,那是你的烦心事吧?”
慧能听了,心里一热,盯着和尚认真看了看之后,还是回头将目光飘向了天际。
和尚虽受冷遇,但内里却更生感慨了,人有思想且性情倔犟,当然是能有所作为的可贵品性了,但于庠序仕宦之途,还真鲜有平顺的吧?想想自己的入佛经历,年轻和尚面对这个任情任性的少年,于是开始非常自信的挑起了话题:
“人能如愿上学,当然是一种造化,若不称心,也未必有远一种更好的人生。世上虽谓学而优则仕,但其中的惬志却是很难操之在己的吧?人即便有跃龙门,若秉性方直认真,那仕途于心的煎熬,不是每个无改初衷的人都能挺得过来的吧?或许,随缘无须上学,并尽可能为身边人做点实事,不仅有印儒之真正精神,且还会有更好的生命过程,也是未可知的吧?”
慧能听了,心里颇感意外,这和尚所言,还真有点儿与众不同,但他还是不愿与之答理。
“上学求知,确也一途,但今人开课,多着学之为人,鲜有释人内里关切的至广至深。且天地无涯,人命有期,沧海一粟,所谓知与不知,又多少分别?况于倏忽生命而言,何为有知,何为无知,古今智者,多有明鉴。不必为人而上学,或更易安顿身心,更能实现一己的生命吧?”
见慧能不应,和尚于是紧接。而慧能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有些讶异了,但在迅疾回头看了和尚一眼之后,还是不肯开口。
静静山崖之旁,慧能执意的沉默,和尚一时的缄口,那僵持不动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大山的风景,但人内里较劲那精神的韵致,又岂是无心风物所能相题并论?是的,有些难堪的和尚以为话不投机是准备起身走人了,可小慧能刚才回望的那一眼,却又使他有些欲罢不能。那一瞥虽电光石火,但在和尚有所存望的心里,还真显现了可期可待的无限风景。于是,和尚闭目沉思良久之后,决心试试最后的努力:
“小施主,功名与百年自在,富贵与生命安宁,熟轻熟重?更人生如梦,万法缘生缘灭,小施主深具慧根,于思维甚深之处,想必定有洞明。且百年之期,目之所及皆是大开的书页,事之所遇更是铭心的文字,天地微尘化雨化雾化云还是有化七彩虹霓,惟由因缘缘因吧?那庠序之途,于心性高蹈之人,未必是学之捷径。人若有悟生命,一切想学,必具坚牢之基一切所学,更有真实妙用,小施主,可否先随贫僧学佛呢?”
“随你学佛!?”
几乎已有心动的慧能,突然起身冒了一句之后,径直背了柴梱急急下山去了。
五和尚哪儿来的这么自信
“阿弥陀佛!诸法因缘生,佛待有缘人。小施主,你这一路可要走好啊!”
渐高日头下,小慧能刚岀几步,身后便传来和尚庄严而又有些遗憾的音声。
佛待有缘人?这年轻和尚哪儿来的这么自信呢……
万法空寂,何缘之有?
人生皆苦,缘有何待?
六道轮回,无缘亦是缘
菩萨慈悲,却又无缘不求之人!
佛祖法力无边,何必众生缘来缘去……
对这套厌弃今生,远避现实,罪归过去,福寄将来,一切总有道理,万事难见着落的佛法,小慧能当下虽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思想情感上似乎与之有一种强烈排斥的格格不入,因此不但不愿着力去分明其中的表里原委,反以一时一事的管窥蠡测于之更怀一种深深的不屑……
可是,人言上学读书,多以功名富贵,出人头地相励亦谓庠序之途,乃人求知明理之路或告多识几个字,于生存艰难之中,至少不会沦为自苦人欺的睁眼瞎更况那佛法之传,佛经之念,也是须人识字读书的吧?可这和尚倒好,却一个劲儿的反劝人放弃上学之念,且与外公和已故父亲还一个路数……
父亲于为学,有生命磨难苦痛的教训外公于为学,有人生尴尬实实的反省。这年轻的僧人,似乎于上学读书还有更广的视野,更深的见地,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儒言仁心人之固有,可人之爱人,却又惟由孜孜以学。
道谓道法自然,可人之得道,又只在刻意远欲苦苦之修。
世人求仁才得仁,修道方有道,那佛之不求、不学、不修更不究,岂又是浮光掠影者所能随意审悉?看来,自己或许还真不太了解佛法和有知僧侣吧……
此念一闪,虽是问题,亦是因缘。可再一转念,佛谓因缘,那教书的外公把私塾就开在家里,自己却无缘上学,这世上之事,又何缘之有……
第二章子曰书言
六此刻若坐课堂
转弯就是咫尺之近的家门了,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人虽辨不清具体所诵,但那抑扬顿挫的节奏不仅直直入耳,且实实的有些撩人拨人,小慧能多少本已平复的心绪,因此又有所波动了
此刻若坐课堂,台上外公一定微闭双目,一派陶醉的吧?而前后左右的同窗,有的当然摇头晃脑仿佛非常沉浸,有的定是着意挤眉弄眼更交头接耳……此中意之所畅心之所逸,相较林中静谧,山颠阔远,或另有一番兴致,更别开一种层面的吧?而课间课后小伙伴儿的忘情嘻戏,更不时问题见解相异面红耳赤的争论,共同志趣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议等等等等,又岂是孤独山道中,寂静密林里所能经验,所能体味?人若没有如此庠序的经历,那百年生命的过程,是不是亦多有常情的欠缺,更存终身的遗憾呢?
想到这里,慧能背上柴梱,又鼓起了到家定要不管不顾开口的决心和勇气……
“回来啦!”
一同的三娃,虽是告知慧能又舍不得离开林子了,但时近晌午更火热的日头,还是叫李筱芸明显有些牵挂了,当正要出去张望人还未走出堂屋时,却听见慧能已进院门的动静了,于是赶紧拿了早准备好的茶水和脸巾衣褂急急出屋搁好之后,又迎上前去帮儿子安放柴梱……
“我想上学读书,妈妈!”
慧能抽身之后,低头绷脸,语气坚定。
“先喝口水,擦擦汗!”
望着满头汗水更衣衫湿背的小慧能,李筱芸着实有些心疼。
“妈妈,我想上学读书!”
慧能动也不动,好像打定主意要与母亲较劲了。
面对渐渐长大的慧能,李筱芸越来越觉着有些委屈孩子了。虽然,她也理解已故夫君不让上学读书的深因,更是默认父亲于之的坚定,可心里还是觉着这事儿好像是哪儿有些忿道了,但她又实在理不清、说不出个其中的子丑寅卯来,于是每每在慧能发生此类状况之时,她总是有些不知所措,更内里充满了矛盾……
这次也不例外,在给慧能默默脱下湿衣递上茶水和脸巾之后,她只能又去求助父亲了。
七你看这样行不行
“一会儿好好给外公说。”
告知了父亲,又赶紧从后院跑回来的李筱芸边给慧能擦汗,边轻言细语。而刚给换上干爽褂子时,老先生已领着几个学童来到了前院。
“慧能哪,天都这么热了,以后别在山上呆得太久好不好?”
老先生既是心疼,亦是理解,更是有所安慰的过来把手轻轻放在慧能的头上。
“外公,我想上学读书。”
小慧能低头使劲儿拽着衣褂,语气明显少了点儿方才的倔犟。
“乖孙给个理由好吗?”
老先生声音和缓,态度平静。
“上学可以识更多的字,自己读书可以明白更多的道理。”
不知怎的,小慧能的眼里此刻已是噙满了泪水。
“乖孙,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几个小子是我这儿最好的学生,也是你平时最爱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儿,你考也可以,我考也可以,看他们上学读书能比我们慧能强多少。如果他们明理真超过了我的乖孙,明天开始,你就来上学读书。要是你觉着他们不过如此,那还是得听妈妈和我的,不!是听你过世父亲的,好吗?”
过世的父亲在慧能的心里,既是那么的模糊,又是那么的清晰。三岁失怙,人当然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但这几年每每为了上学读书偶动念头并向外公提出要求之时,父亲便山一样立在慧能的面前了。你虽说不准他的音容笑貌,但他那厚重的威严和关爱的真切,却总是叫人不得不实实的面对更深深的感念。因此,已是满脸泪水的小慧能望着外公,好一会儿才默默点了点头,算是认可,算是同意了。
“门口的白花桃勉强可以下嘴了,乖孙,你领小伙伴儿去尝尝鲜,记住,一人只能摘一个。”
老先生此话刚落,早一旁耳朵支棱的几个孩子听了便一下高兴地叫着、闹着,并立刻拥着慧能一起朝院外走去,而慧能却几番回头,一望再望已是转身低头的外公……
“去吧,去吧!”
目光一直没离开儿子的李筱芸,当然深悉父亲此举的用心了,于是便对慧能挥手示意并与之进一步的安慰。他相信,父亲会有办法的,小慧能更是懂事的。
八喜欢背的书
“我这个个儿大!”
“我这个有点红了!”
“我这个长得特周正!”
……
眨眼功夫,几个孩子边啃着六、七分熟的桃子,边大声嚷嚷的回到了院儿里。慧能双手摩挲着那即便熟透也十分硬朗的白花桃虽不言不语,但神情已明显松快了许多,毕竟还是孩子。
“秀才们,过来,我要考考你们最喜欢背的书。”
老先生似乎胸有成竹的大声招呼着,而李筱芸帮孩子们在树荫下坐好并让慧能紧挨外公之后,又赶紧去忙自己的了。
“敬修,你先来!”待孩子们一抺净嘴唇,老先生便发话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任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停、停!为什么总喜欢背这一段?”
老先生打断了身体强壮与慧能同岁的敬修。
“回先生,先生不是常说,天下大同应是读书人的理想吗?”
“可今大道既隐,又岂是人能回天?”
老先生此时格外的有些感慨。
“先生,只要现在好好读书,长大科举入仕,就能为大同社会的最终实现尽一分心力。先生不是还常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孔门的真弟子吗?”
老先生笑笑转头慧能,慧能低头不应。
“先生,我更喜欢孟子所言!”比慧能长两岁的徳仁不待老师点名,倏地站了起来背着双手,紧接朗声高诵:
“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打住,打住,你说说?”
老先生笑笑伸手示意。
“先生,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学生每天背这段,是要自己记住虽出身贫贱,但只要胸有大志,刻若用功,将来定能堪当大任流德播芳,不负平生!”
“说得好啊,可……”
“爹,都过时辰了,先让孩子们开了饭再说吧?”
这时从厨房匆匆过来的李筱芸不管不顾打断了正准备展开话题的老先生。
“行,那就先开饭!”
老先生心知肚明,女儿更是在心疼慧能。也是,上山爬坡,下山负重,天亮那点吃食在人肚子里挨到这会儿,恐怕谁都不好受了,何况是孩子!
“开饭了!”“开饭了!”……
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几个小子顿时雀跃而起!
九夫子之道如是乎
午饭之后,望着同窗因早早放学而欢天喜地渐渐散去的背影,敬修、德仁、志勤等几个被留下的孩子虽有点儿不太高兴,但还是乖乖回到前院,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
“志勤,你来吧!”老先生故作严肃,以镇孩子们的不满情绪。
只大慧能一岁的志勤,听到老先生点名,一边慢慢起身,一边用眼偷偷梭巡慧能,当与慧能明显求助的目光相碰之后,一下抖擞精神,把平日遇事满不在乎的劲头更是打起了十分:
“先生,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慧能兄弟乐于求知,先生强拒门外,小的不愿上学,先生却费尽心力,请教先生,夫子之道如是乎?”
虽然老先生早已习惯这富家子弟不时的油腔滑调,但此时此刻却有些不快了,于是绷着脸想了想说到:“功祟惟志,业广于勤,我受你家大业大的父亲重托,当然不敢耽误你的前程了。你是不愿上学,可书照样读得不错。你说,你是为求知读书,好知读书,还是为乐知读书?”
“回先生话,都不是,我是为父母光宗耀祖的面子读书,也是为先生的辛苦读书。”
志勤虽是有点打蔫儿泄气了,但当瞥见慧能盯着自己的目光明显有些失望的样子时,一下又打起了精神:
“可是先生,慧能兄弟是真想上学,且比我更能读书的吧?”
“何以见得?”
老先生当然是明知故问了,主要是想借此为难一下志勤。
“平日先生老夸我书读得不错,其实,这里面多有慧能兄弟的帮助。就说做对子吧,凡是得到先生赞许的,几乎都是慧能兄弟的功劳。前几天先生出联登上龙山,方见山外有山,我的直跃青冥,须借云端之云,先生说我志向奇崛,有透尘风骨,却不知那是慧能兄弟的襟怀。慧能兄弟当时还有一联会心简书,更知书里有书,先生,这是不是足见慧能兄弟读书之志卓尔不群?先生,你就应允慧能兄弟和我们一起来上学吧!”
志勤一改平时嘻戏口吻,还不惜贬低自己来帮助慧能。
志勤所言,还真深深触动了李有禄这做外公的内里之隐,因为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比他更清楚慧能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呢?那过耳不忘的记忆,那一点就通的灵性,但不也正因为如此,才是他决计要遵从过世女婿的遗愿,铁心不让慧能走上庠序之途的吗?那内里常常由之纠结的丝丝缕缕,这时更叫老先生有些百感交集了,因此不由双目潮泛之中,默默将小慧能拥入怀里久久不语……
一旁的李筱芸见状,便悄悄示意围坐的孩子们起身还家了。
十所谓读书误人
人,小时候喜欢读书,且能读书,并不代表将来一定学有所成吧?即便为学才高八斗,但不为人用,更不愿屈膝折腰,人再有学问,也是不能换饭吃,当衣穿的吧?
所谓读书误人,不只是说仅会读书难求温饱,或更指读书这看似鹏程万里的通天大道,却极可能是一条实实引人虚耗年华且叫人噬脐莫及的不归之途吧……“误攻文字身空老,却返渔樵计已迟”,那字里行间,凝结了多少所谓成功书生更读书一事无成者的深悔巨痛啊!
工耕渔樵,俗世中是苦点累点,甚至贱点,但与庠序之途带给人那身心不可逆转的妨害相比,还真不算什么了吧?其个中滋味,惟有切身经历了,或才有深痛的悔悟吧?人生百年,心苦为最,一切本就万难如意之中,人又何必为那些个虚名浮利更如幻妄念自添不测的磨难更内里的煎熬呢?工耕渔樵自食其力的身安心安及知足常乐,无知无识不思不虑的天然怡然更淋漓痛快,或才有百年无奈之人真正的自在逍遥吧……
想到这里,老先生拥着小慧能不由自言自语:“人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世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里那生命审视中的一叶障目,不知……”
“可是外公,庄子广阔的视野,深刻的觉悟,不也是读书读岀来的吗?不识字,不读书,又哪来于人于世的透彻呢?”慧能已听出外公的意思了,于是刻意打断轻声质言。
“慧能哪,这其中的道理,外公真不及你过世的父亲说得清楚,但你是知道的,正因为庄子无所不及的深索,才得出求知有知于做人自在那不可逆转的妨害吧?人之求知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更况为知在毫末,而不知大宁呢?这种舍本逐末为人而学的执迷不悟,真的是有负百年光阴吧?
慧能哪,你年纪还小,经事不多,但周围乡亲的生命状况,你不也是多有感慨的吗?牧之童,樵之壮,田园之老,是不是凡是有远文字之人,大都比我等少存内里纷扰,多得生命纯粹快乐呢?”
“可是外公,人与人压根儿就不同吧?人谓其苦,我谓其乐,人不遂意,又怎能自在开心呢?”
“是啊,悬梁刺股,有人还真可能于中回甘嚼乐,可古往今来,有几个读书人能实现初心的怀抱,又几人能有始终的怀抱呢?
慧能哪,你是知道的,庄子于人心的描述,虽是深刻具体,但最终不还是落在了日夜代夫前,而莫知所萌的不可捉摸、不可把握吗,读书明理,怎就确定是你真心所在,真乐所依呢?
外公当年读书,你父亲当年入仕,后来不也成了我们噬脐的痛悔吗?我们愿你工耕渔樵远离文字,真的是不希望你重蹈我们的覆辙,再历我们内里的至苦啊!”
每与外公较劲儿至此,小慧能总是哑口无言,这种难以辩驳且无可辩驳的舔犊情深,虽是叫人心智有启,却也叫懂事的小慧能常感莫名的压抑,所以此时此刻,心绪难以名状的小慧能含住泪水,默默抽身,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低头走出门外直向屋后山岭……
第三章,月色迷蒙
十一为什么
人生忧烦识字始……
为什么,为什么外公一有闲暇,便捧书自乐?
为什么,为什么家家的供奉,唯师者并列天地君亲?
为什么,为什么村村都有仓颉的神龛,一年四季香火不辍?
为什么,为什么乡亲们那么敬畏人的识文断字更经伦满腹?
为什么,为什么稍有裕力的人家,一定要让后人读书上学……
山上一隐秘的处所,树荫浓密但眼前视野开阔,于中抱膝而坐的小慧能满眼泪水,满腹委屈,满心矛盾
出人头地芸芸众生,百年一瞬力求功名,不就是人不愿如蜉蝣般卑微和短暂吗?这在别的孩子,外公是那么的支持和鼓励,可为什么对自己却视为洪水猛兽?
工耕渔樵,百年真正的无奈,生命何寄之有?即便如此,于中上几年学,读一些书,又有什么不可,又有什么要紧?难道父亲流放步步血泪走出的幡然,外公科场屡屡失意生命的反省,更千年之前那自诩逍遥,却温饱无恃的真人觉悟,都要让我独独领受……
也是,自己虽没上学,但外公这些年来,一直在反反复复给读、给讲庄子妈妈更是尽其所能,给灌输了不少的诗书典籍。自己除识字比小伙伴儿少一些外,所谓学问见识,又哪样不如他们,此又何异读书,何异上学……
是的,鱼跃龙门,侍君食禄的庠序津途,压根儿提不起自己的兴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自己的心里,也的确谈不上有什么实实的位置。可当天地景物每每荡胸寡有言词的尴尬,世事纷扰屡屡缠人缺乏头绪的迷茫袭来之时,那必须上学读书的念头,又怎能不潮起潮涌逐人意绪更蚀人肺腑呢……
思寻至此,心里更为难受的小慧能不觉起身朝山里盲目走去,好像那山的深处有一种抚慰魂灵更开解襟怀神秘的吸引,好像那不停的脚步可以走掉缠人的莫名苦痛更消解内里至深的纠结……
十二不知身在何地了
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山里苍茫暮色肃穆迫人,无边林木寂寂惊心,小慧能才突然有所警醒!一怔之后,他不仅明白自己已是不知身在何地了,且内里深处更是陡然一紧
大山昼夜相交之时,那万物的屏息,也就眨眼功夫,之后草木林莽便始呼白日炙烤所积了。此吐纳嘘出的音声,沉似龙吟,势如虎啸,森然瘆然,无处不及,对偶入重峦叠嶂的人客而言,其魂其魄,还真难不为怵惕惊悚!这对爱山山养的小慧能来说,虽不可能悸怖其中的虚张声势,但却深知这威仪背后于人实实的警示
山里黑暗的降临,可是传说里的魑魅魍魉,现实中的毒蛇猛兽自由出入的良辰吉时啊!当然此刻小慧能那满心的委屈更纠结,便一下无影无踪了。在人生命实实的威胁面前,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吧?因为生存不仅是人的本能,更乃生命的至高至真吧?但是,这种生命的至高至真于寻常日子的平安平顺更生活的五光十色,其又有多少实际展开并演绎的场景呢……小慧能那善思的天性,此刻反是格外的多敏
平安的生存,饱暖的生存,快乐幸福的生存,这层层递进更相互交织一体的生存于人有千条万条无限延伸的道路和扩展的空间似乎压根儿就没什么疑问的吧?因为人心所求,一切皆有可能。但这看似的广阔于百年因缘之人,实际只一种海市蜃楼而已吧?因为在人的当下生存之中,一己选择的道路和空间,又是那么的有限,那么的局促,人又为什么非要在无尽的欲求与或是必然的出路之间去做无谓的煎熬呢……
早逝的父亲读书万卷曾雁塔题名,因而有得百年遂顺了吗?
外公识字车载斗量,因而有获生命惬怀了吗?
小慧能一时虽理不清这中复杂的端绪,但他至少想明了一点,世上许多大字不识的人,其襟怀的通达并不见拙许多读书之人。他们于社会人生的困惑,多有自己更为直接的开解于生命生活的意义,亦有自己更为质扑的感悟而于百年的遂意和舒心,也许还有更为纯粹且更加自适的受领和体认。当然了,那字识多识少,书读与不读,更学上与不上,还真就不那么重要了。而且这里面,是不是本身就有人生无奈而安时处顺更深一层的相启呢或许父亲的遗愿是对的,或许外公和妈妈的坚持是对的……
一念转换,已是完全清醒的小慧能顾不上明显袭来的饥渴和疲惫,立马快步登上就近的高处迅速判定了方位,又抬头看了看隐隐朝山里聚集的星点,更想着妈妈和外公此刻的焦虑,在顺手掰下一段好使的枝条以备打草惊蛇之后,便疾步朝家的方向奔去!
十三走着走着
风平树静,群峰安寝,星光值守,明月按巡,天地廓落之中,精神早已松弛的小慧能走着走着,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枨涌于心
凝固的山涛林海里,流波的星光月色下,天空如梦如幻,大地如诗如画,一切安谧岑寂之中,自己好像是这静美天地唯一的心跳,唯一的呼吸,唯一的知觉,更唯一想要于之有所赞叹,有所见证的生灵……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庄老夫子于中的喟叹,此刻突然直直闯入了人的内里。
此之大美,此中大美,天地为何不言呢……
是于一切熟视无睹的麻木习性?
是独得傲然自乐的幽明不足道人?
还是经历了更大视野,体悟了更深意趣难以言之的沉沉缄默……
不管如何,天地之知,人是比不得的,百年之中,能为天地大美融融相拥并切切感受,才是人之为人无上的快乐和幸福吧?是不是人有此快乐和幸福,哪怕百忙一暇,百苦一瞬,也会因之活得温暖,活得慰籍,活得心神飞扬,活得魂魄安宁呢?因为那大美之中,人不仅有一种当下难以言喻的情畅之悦,且更有一种永托身心于之浑然一体可以感念的终归之幸吧……
目下之美,仅大块初夏弱水一滴而已,一年四季,一日十二个时辰,天地时时处处更给了我们多少意畅情逸,魂销灵寄的曼妙色彩,绝韵仪态呀!生而为人,若能于中会心融入且思之致之千年万年悠悠时光,千里万里荡荡空际恒享那壮阔之美,纤毫之丽,将是何等怡情慰心之事啊!所以人于万化一化之中安时处顺并以天地大美逍遥游心,不仅是绵绵百年最为澄澈的内里识见,且更是倏忽生命最为美妙的无憾之寄了吧?当然此中那多识几个字,多读几卷书的汲汲之念,还真就是人忧烦自寻,欢愉自误了。可如此之美,天地为何无动于衷且不置可否呢……
人,面对大美小美,定会心动神漾,即便无言,心必为呼之叹之,身必为舞之蹈之,此不亦是无言之言吗……
天地大美天地不言之意人难揣度,但天地之子于美的感慨之至,回报之极,还真只能假之语,借之言了吧?而此中人不读书识字,岂不也是于美多有惭愧,多有憾恨……
十四走啊,走啊
思绪俯仰,并不耽误脚下的疾行,月华当顶之时,小慧能已走入了十分熟悉的环境。刚一登上可以远眺所在村落的高坡,他就听到了山下找人的锣声,看到了几路微弱火把回游的光影……
慧能明白,寻找自己小半夜的乡邻已失望疲惫而归或回去再作商议、再做准备了。慧能更是知道,此中此时最为担忧和揪心的,当然是妈妈和外公了。他想大喊一嗓子,可却张不开嘴,出不了声。除饥渴所致的少气无力和口干舌燥之外,那无边无际浓浓的黑暗,更有使人窒息哑声的沉沉之力。因此,小慧能只能强撑精神,奋力朝山下步步趋进。
走啊,走啊,虽是脚有些飘浮,头有点儿发晕,但也该走出半坡这片林子了吧,可不知怎的,前面的开阔,却总是不见丝毫的踪影……
难道是鬼打脚迷路了?此念闪过,陡然的恐惧便一下子紧紧拽住了慧能世代传说那些无头无尾的鬼怪故事,一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全都涌了出来叫人张皇失措,叫人冷汗淋漓……
“我迷路了!”
一自己听了反是更为悚然的声音,不知怎的就从小慧能的口里颤了出来,此音虽不出五步,但却实实惊扰了身旁树上一只单宿的大鸟,随着大鸟嘎然尖叫并起飞的扑腾,小慧能不仅顿然瘫坐于地,且刹那魂魄出壳,漂然俯临
月水穿过树隙白光粼粼,小慧能恍恍惚惚看见妈妈扑在自己身上,外公、舅舅也在身旁,邻里乡亲和小伙伴儿们四周围站,那无声的哭号、抽泣和叹息,更是叫人觉着有些诡异……难道,难道自己死了吗?一阵激灵颤过心房,有点儿回神的慧能使劲掐了掐自己,浑身一抖的疼痛,才叫他惊逸的魂魄适时归体……
天地死寂,慧能看见自己沉沉浮在一片斑驳惨白的月水之中,想想方才真真切切的一幕,不觉周身又毫毛竖立了……
死,这个多次听到见到落在他人身上的字眼,平常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关痛痒,目下却突然感到了它不可抗拒的迫近!
平日外公给读讲庄子,这个字眼是那么的神秘还那么的富有诗意,甚至还有些引人浮想联翩而心神向往,现在身临其境,却又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叫人感伤。因为此时此刻,小慧能似乎还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坟头在外婆和父亲的墓边是那么的显眼无草无木,一堆新的黄土……
人,不就这样吗,月亮出来时,梦里满是欲望的喧嚣太阳升起了,却已撒手坠入了黑暗的永远。人有时一念之差,一步之错,生命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无半点儿的转圜。父亲的遗愿,外公和妈妈的坚持,不正是要使自己一生尽可能远离那一念之差,一步之错吗?乡土故园的工耕渔樵,还真就是人最可能把握的生命旅程了,而于中安时处顺,不也就是百年平顺安康最为简单、最为直接的路径吗……
想到这里,小慧能咬牙站了起来,心想一定要走出去,走回去,绝不能轻易将自己交给这寂寂的黑暗,更不能再让妈妈、外公为自己忧虑和伤心。
十五直接就坡下坎儿
深一脚,浅一脚,往日如履平地的山道,今夜似乎步步生死存亡,而不时冷不丁的趔趄,更使注意力高度紧张的小慧能心惊肉跳!
就这样走啊,走啊,可为什么还是老也走不穿、走不出这遮眼的林子呢……就在小慧能为之满心迷惑之时,他突然发现,怎么又回到了刚才瘫坐的地方!?
小慧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使劲儿摇了摇头,头是清醒的又轻轻掐了掐手,肌肤也是有感觉的。而举头望天,枝叶筛空,也见依稀星点环顾四周,草木映光,是月华斜照的显然俯首脚下,自己身影大致的轮廓仿佛更是在着意的提醒!这一下,小慧能确定无疑自己是真的在林子里转圈儿了,而且是在他时时处处留意之中转的圈儿,这怎么回事呢?此时此刻,小慧能虽是脊背发凉,但人却格外的冷静了下来。
人,有时就是这样,偶遇百年难免的小灾小祸,便满心无边的忧惧,但真到了生死存亡迫临之际,反是格外的清醒,格外的旷达,更格外的果敢了。不就一个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地万物,还有什么能比人更有自信,更有办法,更有能力去抉择和主宰一己的命运呢?万物纷陈,生命之化万事诡异,皆是人心。一切即一,一即一切,那一切神明,一切鬼魅,人即人心而已!
记得平日向外公讨教天上神仙,地下鬼怪,更人间善恶之时,外公每每感慨这世上要真有神有鬼该多好啊,并不时提醒,神鬼之说不过世间善良之慰,罪恶之警罢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下却清醒的在林子里不由自主的转圈儿,且还鬼使神差走回了原地呢?
或许,月色迷蒙之中,山里的世界还真有什么冥冥主宰,人若于中稍有不慎,便任由播弄了?假若如此,莫测的百年命运,是不是也有自觉不自觉、自主不自主的轨迹而令人魔障呢?而其中的主宰,又会是什么呢……
小慧能原地呆立,好像一时忘记了眼下的危险
人生难得,生命短暂,或许如此,人总是心心念念想活出个高低贵贱,活出个无悔无憾,这当然没一点儿错,因为人毕竟是人!可是,不管人怎样千般计较,万般发狠,还真没几人能因之遂心如愿的吧?因为那相争高低贵贱更遂心如愿的生命历程之中,人常常也会自觉不自觉、自主不自主的便迷失了生命的本真而走不出那魔障的羁绊吧父亲的遗愿,外公和妈妈的坚持,不正是要为自己真正的一生去探寻一条更好的出路,以期早早远离那命运不自觉更不自主的怪圈吗?自己……
“铛、铛、铛……”
正在这时,寂静的夜空传来了山响的锣声。锣声之间,小慧能似乎还听到了邻家三哥那清晰的呼名,仿佛看见了妈妈和外公随之嗑嗑绊绊绝不放弃的身影……
得尽快走出这林子!小慧能打定主意不再走道了,直接就坡下坎儿,定能穿破迷障,走向开阔,走向全心牵挂更全心为了自己的亲人……
第四章箫笛于喁
十六去吧,去吧
小慧能虽沉沉入睡了,但一夜的惊恐和疲惫,还是明显留在了脸上和梦中。望着儿子不时皱扯的鼻眼和抽动的身子,李筱芸心里当然格外的难受和担心了,她不敢想象再有下一次的后果,于是转头对守在一旁的父亲不无忧虑的说到:
“爹,这样下去,会不会反把孩子给毁了。”
老先生听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却不言不语起身向早已大亮的屋外走去……
“先生好!”……
陆陆续续,来上学的孩子们还真不多满心欢喜、满身朝气给打招呼的。而老先生的心情,此刻更似那云雾未开的老天一样,多少显得有些个沉郁……
人哪,天生喜欢埋首书卷的又有几个,何况是孩子,而能读出个名堂,读出个荣华富贵的,更是凤毛麟角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孩子们又知道什么,还不是家长们妄念寄存的春秋大梦罢了。此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委屈了多少孩子活泼的天性,磨蚀了多少孩子鲜明的锐气。那千金不易的年华里,孩子们不知不觉做了多少无用的功课,自主不自主荒废了多少宝贵的光阴。今天老师苦苦的教与,明日他们或大多会轻易的忘却及被迫还给破灭的梦幻和生存的实际吧?而百年生命至纯的快乐,过隙人生不复的时机,就这么在其中白白的给耽误和错过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真不如从一开始就学一些实际的生存本领,并于中由个人的造化再去识一些字,读一些书,或许一生快乐幸福的津渡,会因此更加的宽广和顺风顺水……
“爹,慧能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我出去一会儿,你先吃点东西放心去上课吧。”
被打断思绪的李有禄抬头看着女儿的装束和所挎的篮子,便明白女儿这是要去哪儿了。是啊,小慧能昨天这一折腾,当娘的心里怎能安稳呢?去给行瑫述说述说,或许会好一些的。
“去吧,去吧!慧能哪儿,我会抽空看着的,你就放心吧。”
老先生对女儿扬了扬手,转身去招呼孩子们了。
十七女儿愿意
阳光还未破云的初夏之晨,满眼的山色更显穆穆清宁,一身素净的李筱芸盘腿坐在一丘朝北的坟头面前伶俜捧箫声声幽宛里,那于恩爱夫君一腔无断无尽的念想随着碑前香烛缕缕青烟左环右绕,邈邈飘向了深深的天际
远远的,千里万里,范阳削籍流人卢行瑫那么赢弱,那么疲惫的朝岭南走来,朝新州走来,朝龙山脚下走来……
几天之前,村里就开始给流人划地盖房了,里正来家请求父亲,说一个读书人不易呀……房子要盖好,能住人,还得一阵子。再说人从北边一路走来,总得调理一下身子,熟悉一下当地风俗语言,才能自己过日子吧,这一带只先生是真正读过书的人,只好拜托了!爹爹听了,没有丝毫迟疑,当下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行瑫落脚,也就十天半月的时间吧,一向沉默寡言的爹爹,明显开朗了许多,这种变化,做女儿的当然特别敏感了。记得自母亲病逝之后,几乎就再没见过爹爹的笑容了,特别是哥哥拜一个走方郎中为师离开了家门,偌大院子的一早一晚,更是沉闷得叫人有些难挨。可自行瑫来了以后,三言两语就能叫爹爹眼为之亮,眉为之展。没过多久,爹爹兴奋的告诉,说经过奔走,上面同意他和这个流人一起来办学馆了!渐渐的,由于行瑫的加入,爹爹的私塾更是远近有名了……
时光真快,一晃又过了两年,虚岁十六的李筱芸,更是出落得明媚娟秀了。远近来提亲的,多得踏破了门槛儿,但姑娘坚拒的态度,叫做父亲的对来者想都不想,全都一概回绝:闺女眼下还不想出嫁呢,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而已三十出头的卢行瑫,不仅于乡里要求尽快成亲的劝说总找后拖的借口,且对牵线搭桥的媒人,亦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渐渐的,这一状况的原由,不但李有禄心里明镜似的,周遭也大致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说实话,屡屡落第的私塾先生不但异常佩服这个曾入唐王彀中的学人,且打心里喜欢这个诗书滿腹更深有见识的后生,但作为筱芸的父亲及过来之人,他也有他周全的顾虑和万千的担心……
一天,乡里来人正式通告流人,说再不成家,就只好按律配婚了。看来,卢行瑫不敢开口,女儿不好明说的哑局再也拖不下去了,还是做父亲的鼓起勇气,把李筱芸带到后岗她母亲的坟前十分慎重的挑破了话题:
“闺女,你娘去得早,爹虽明白你的心思,但有些话做爹的不好说。行瑫人是不错,但他那个身体,能给你幸福吗?他那个身体,你们能长长久久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早是满心忐忑更满脸通红的李筱芸一下抬头直面父亲:
“爹爹,女儿愿意……”
十八来段喜欢的曲子
新婚之夜,当挑开新娘的红盖头时,那如在梦乡,似坠幻境的卢行瑫有些不知年月,不知身处了……
行瑫姓冠豪门,却庶出家贫,但不负双亲所望,发愤苦读金榜题名又攀高联姻。他知道,官场古今混浊,他也无心改变什么,作为父母唯一的指靠,他只求尽量洁身自好,于家于己安康平顺。但生性狷介,再加孔孟浸淫,为官之中,他对某类人心底轻蔑的不自觉,对某些事装聋作哑却又神情尴尬的不自主,在风气律法相对清明的贞观年间,还真叫有些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常生欲除而后快的险恶用心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久,卢行瑫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了一场背景十分复杂的案子……后虽经亲朋倾力奔走,才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却被罢官削籍远徙岭南新州偏僻。临行之际,父母仍为双双病卧不起,而那有些势利的岳父却不管不顾已有身孕的妻子苦苦央求,还是向卢行瑫强要了一纸休书……
千里万里,卢行瑫步步忧虑,步步痛楚,更步步悔恨
人,十年寒窗如愿以偿魚跃龙门,可如今那所愿能愿又在哪里,惟落双亲柴门孤苦伶仃老无依靠更人子心如刀绞!
人,一夜身份地位云泥霄壤志畅怀舒,可如今一切不仅梦幻泡影,且与恩爱发妻含泪分袂更骨肉生离死别不如村野!
此中的悔不当初,此中的徒唤奈何,人又怎不痛心疾首铭肌镂骨……
落泊龙山的日子,行瑫不仅深深体验了单纯生存的松快和自在,且心里倍感温暖和渐生念想的,是他在这里虽是无意,却又不可抗拒的感觉感受到了善良、美丽更冰雪聪明的李筱芸对他默默的一往情深……
如今美梦终于成真了,但面对实实幸福所在,诗书满腹的新郎虽良多感慨,却一时找不出一句能表达此心此情合适的语言……
“相公,来段喜欢的曲子吧!”
来段喜欢的的曲子!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音乐的表达更能使两心相融,两情相悦的呢!高山流水,只在知音,因为千言万语,唯音乐最为纯粹。一曲共鸣,两人世界合二为一一曲共鸣,从此日日复日日的时光里,宫、商、角、徵、羽,音音相合相谐,曲曲曼妙呈新。新娘那来段曲子的柔柔一语,恰适时透开了一面心窗,叫人更是窥见了其内里的丰厚和纯粹!
来段喜欢的曲子!
和新娘相识,虽是两年有余,似乎也相处朝夕,但碍于种种原因,两人还谈不上深入了解,更鲜有思想的交集。年龄的相差,学识的出入,更成长和经历的迥然差异,卢行瑫不是没有自己的担心和顾虑,但此刻来段喜欢的曲子人那万千微妙的心语,似乎一下就消融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距离!
来段喜欢的曲子!
近一年时光了吧,当第一次清晰意识到李筱芸在身边实实存在之时,不知怎的,深心一下便被不知由来的触动了,人既不敢于之有存丝毫的奢望,却又无法舍弃哪怕半点的希冀。作为多敏的过来人更千里万里异乡的孤客,当然对人情冷暖多有特别的体味,于男女之意会有异常的感觉了!“祸兮福之所倚”,人命运的迷题,谁又能猜得透呢?一切的磨难,一切的悔痛,是不是……
“相公!?”
新娘略显不安的声音,一下喚回了行瑫远逸的心神,他深情的轻拥了一下新娘之后,急急转身取来长箫,恭恭敬敬立在心爱的人儿面前无限柔情:“娘子想听什么曲子?”
“相公吹的曲子,我都喜欢!”新娘娇羞仰脸。
行瑫定了定神,想这些年来,从这长长箫管发出的,多是沉郁、忧痛、伤感的声音。近段时间虽有一些内里的忐忑和渴望,但那都不适合此刻非常的心境。那些深情欢悦的曲子,好多年压根儿就无法入心出口了,行瑫举着长箫,微闭双眼,发狠追忆少年意气风发,情怀初开那些早已远去的音声……
杳渺之处,依稀之地,慢慢的,一个音符,一段旋律渐渐溢出。闸门一开,那多年积在内里深处的音声,仿佛似经过了千重沉淀、万重过滤的汩汩清泉喷涌而出如明净月华铺天盖地。一时,满心、满身、满屋、更满世界都笼罩在那曼妙无比的波光里,一切的一切,只为深深的沉浸更融融的欢喜……
一曲又一曲,新郎在新娘面前颠倒了时光精力无尽、喜乐无尽、情意无尽!新娘听之、感之、醉之里情不自禁起身搂住新郎,把脸深深埋在了行瑫的胸前箫声戛然而止……
山里的仲秋之夜,多情草虫为之单领齐奏合鸣的乐响,此刻盈天盈地!
十九先慧后能,故名慧能
婚后的日子,甜美如蜜,本会横笛的李筱芸,又很快跟行瑫学会了吹箫,那箫笛于喁的远音近声,更叫琴瑟相谐的时光多生妙趣
夏之晚,星光璀璨,凉风扑面秋之夜,皓月当空,桂香浓淡。两人树萌下、花丛旁、院落中箫笛竖横,火萤不禁来舞,草虫不期以和……身,不知何处,时,不知何年,天上人间!那声声情融里,曲曲意逸中,仅两心存世遗世一念悠悠自在。而岁岁还有春暖的更深人静,冬寒的塘火温馨……这洞天神仙眷侣的日子一晃五年,新又更添了人将为父为母的美美忐忑和殷殷期盼……
那是一个无声的春雨之夜吧,床头暖暖灯光之下,李筱芸偎着行瑫,希望给快要出生的孩子先取个名时,行瑫应之神情陶醉:
“春分将至,洁白清丽的梨花就要盛开了,我们的女儿正赶上一年最美的时节,就叫洁如吧。洁丽有如那可人的梨花,叫人一辈子疼爱更念想啊!”
“相公就认定是闺女了,要是儿子呢?”
李筱芸知道,行瑫一心想要闺女,可自己的心里,却更盼一个如夫君一样的儿男。
“儿子?”行瑫那本有的忧郁,似乎刹那来归。过了好一会儿吧,才有些无可奈何的言到:“要真是个男孩儿,就叫慧能吧!”
“慧能?怎么听上去像个出家人似的。”信佛更多拜观音的李筱芸有些不解的望着夫君。
“儿子要真想出家,说不定还是人的造化,按你们信佛的人所说,那可是历劫所修的因缘吧?”
“相公真愿我们的儿子去做和尚?”
“我可是于佛敬而远之的呀!”
“那相公什么意思?我想听听,我想听听!”
“人命运的通达不误,总是因慧而后能。如真是儿子,愿他身强力壮,能早悟百年生命的真义,不走我曾经的迷途,少年能多享自然之万趣,长大于工耕渔樵劳作之中,能自主自在一己无奈的身心。人先慧后能,早慧早能,故名慧能。”
“先慧后能?人不识字读书,怎得智慧?”
自打怀上之后,那未出世的孩子,便自然而然成了行瑫与父亲讨论庄子的一个中心话题,她虽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但还是听了个大概意思。说如生一个聪明好学的儿男,就决计不让上学读书,以从根本断了其仕途的念想,并多给灌输庄子的人生意趣,使之早早认清百年生命的真义而早享自觉自在的人生……为此,她一直有些想不清楚,人不识字读书,又怎么可能理解和透彻做人做事的深刻道理呢?于是便紧跟了一句。
“上学读书,是获取生命智慧的重要路径,可圣人一针见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且自隋唐开科取仕以来,学而优则仕里那学的生命涵养,优的人格主体,更被一考决定一切的尺码给筛远了。读书人一夜身份地位更俗世相判相看的霄壤之别,不但令求学出人头地的欲望更加张扬,且还使形形色色之人在为国为民的幌子之下变得更加的丑陋和虚伪。除极少秉性非常之人外,又几人经得起名利地位的现实诱惑?那能读书,会读书的男儿,只要一入庠序之门,失去的,有时不仅仅是人之为人的本真,且更是人如白驹过隙的一生吧?”
“有那么严重?”李筱芸瞪大了眼睛。
“筱芸哪,你也知道,人勉强够着温饱,大多比较知足。可人一但有了几个余钱剩米,那贪欲之念便丛生了吧?多置一分田,多得一点息……又几人能见好就收呢,欲望只会越来越大的吧?读书之人,十年寒窗所为何来?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那头悬梁,针刺股,千辛万苦一但入仕,在伸手可得的现实利益面前,那贪欲之心,又几人能把持得住?之中人的真伪、取舍等等等等,人怎么做,都是有其原由的吧?”行瑫似有良多感慨。
“这倒是,但总不能让我们儿子做睁眼瞎吧?”
李筱芸对夫君显然已是有所认同了。
“生活实用之字,我的娘子教之绰绰有余吧?”行瑫温柔的拥了拥筱芸。
“我不信到时相公心真那么硬?”李筱芸娇嗔以应。
“筱芸哪,你也知道不冶已病冶未病的道理,人百年深疾,若使其没有萌发之机,不仅是最好的办法,且更有最好的结果吧?我这深疾过来之人,能为儿子防患未然,是当爹的责任吧?人的至爱至疼,有时还真就体现在心硬心狠呐!若让儿子上学读书不知不觉更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误入歧途了,是不是到时一切都晚了呢?”
“有你这做爹的,儿子一定早慧早能,不会辜负相公一番苦心的!”
“但愿如此吧,不对,还是生闺女好,像娘子一样!”
“不!生儿子好,相公不是说从小就给读讲庄子吗?腹有诗书人自华,庄子是书更亦诗吧,反正我就喜欢相公一样文质彬彬的人。”
“娘子……”
“儿子大名慧能,小名就叫阿彬,好不好,相公?”
“好,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娘子就不担心儿子成伪君子?”
“人不上学,伪也伪不到哪儿去,不是相公说的吗?”
“对,是我说的,不对!你还真生儿子啊?”
“就真生儿子!就真生儿子……”
潇潇春雨,地里的种子到了发芽出士的时节,但夏秋能否如愿生长并结出期望的果实,还真谁也说不清楚的吧?
二十观音菩萨呀
是儿子!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是男是女一下揭题。
李筱芸的心里,一开始还有些为夫君感到遗憾,但很快明白,一切的担忧纯属多余。因为分娩之时母子的平安,已使身临其境的行瑫感恩万分了。上苍于生死之门见赐的礼物,人那点儿计较之心,不但早被冥冥造物巧妙化解,且更遗好男人满满一腔于母于子格外的珍惜之情。实为人父的行瑫,早被可人的宝贝完全迷住了,他痴迷儿子柔弱无骨的强壮躯体,痴迷儿子娇嫩如花的芬芳肌肤,痴迷儿子漆黑漆黑的秋潭双眸,痴迷儿子直透肺腑的格格笑声……
可也就近一年的时光吧,随着小慧能呀呀学语和蹒跚迈步,那东倒西歪不时趔趄的行走独立更口齿有些不清的问东问西,不仅步步带回,声声唤醒了行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那曾有的忧虑,且还让他平添了一种更为纠结的深深矛盾……这一切的一切,皆因小慧能那记忆的惊人更性情超乎寻常的专注和沉静。
决不能让上学读书!
随着小慧能一天天长大,行瑫的决心,似乎也越来越坚定了。一天,在与岳父再次深议之后,便毅然决然手书了对儿子一生的寄存
百年忧烦识字始,庠序误人彀终身,工耕渔樵蜉蝣寄,安时处顺逍遥人。
而那根本之虑的步步着落,便是刻意将小家伙的兴致引向奥妙无穷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田园山野……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小慧能已满三岁了。
那是初夏一个寻常的日落时分,放学之后,行瑫立马带喜欢玩水又馋刺莓的儿子去溪边尽兴。父子俩出门刚一小会儿,不知为何,李筱芸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绪不宁,于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也跟了出去。
熟悉的老地方,远远的,只见小慧能独自在清清浅浅的溪水边对着一旁的野蔷薇呆呆的发怔。暗暗好笑的李筱芸,当然不愿搅扰了儿子的专致,更想给儿子一个突然见到妈妈的惊喜。于是放轻脚步,悄悄靠向慧能,可当近到小家伙侧面的高坎之时,眼前的情形,却令她全身顿然一震
一条罕见的毒蛇在花丛里对着儿子昂首上下左右摇摆吐信,而小慧能却泥塑木雕直面凝神,情急之中,脑子一片空白的李筱芸从坎儿上一跃而下,她要用自己的身子去阻隔那危险瞬间难测的发生……
“啊!”
毒蛇一惊之下,惯性狠狠一击,被咬中的李筱芸大叫一声,当即倒地。这时才回过神来的小慧能见妈妈在地上痛苦万状的样子,一下哭了起来:“妈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旋即便朝行瑫所去的方向大声哭喊:“爹爹,快来!爹爹,快来……”
李筱芸的一声大叫,使不远的卢行瑫闻之一惊,而小慧能的哭喊,更令他急急扔掉了手中桐叶包着的刺莓。当他不顾一切朝这边奔来看到妻子坐在地上左手紧捏右肘脸色发青、牙床紧咬的痛苦之状时,一下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迅疾蹲下撸上妻子的衣袖,再用摘刺莓的剪刀划破伤口,一边全力挤出血来,一边不管不顾的张口猛吸而李筱芸于中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行瑫就这样抓着妻子的右肘在吸了吐,吐了吸,吸了吐,吐了吸的忘我忘身之中不知不觉突然头颅重重一偏,便全身瘫软在了妻子的胸前……
刹那有如万箭穿心,瞬间更似五雷轰顶,一时天旋地转,李筱芸也昏厥倒地。而此刻小慧能哭着喊着怎么也叫不醒父母之后稍一瞻顾,便转身朝家的方向急急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筱芸终于醒了过来,当她睁开眼睛于昏暗灯光中唯见父亲拥着小慧能静静守在床边……
“孩子他爹呢?”李筱芸有气无力开口便问。
老先生默默无应之中,泪水却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在小慧能“妈妈,妈妈……”轻呼之中,李筱芸似乎有点清醒了,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还是奋力撑起身子,双目强直盯着父亲……
“为了救你……也身子太弱,当时就……”
天,真的塌了!
地,真的陷了!
万丈黑暗深渊之中,李筱芸欲哭无泪,欲呼无声……
“观音菩萨呀!”
好久好久,一声椎心泣血的悲喊,似乎聚积了李筱芸全部的生命力量,只不知那是在哀哀祈求,还是绝望失望的大胆深问……
二十一逝者逝矣
逝者逝矣,其音容是千秋长存,还是顿无踪影,都属人间寥寥,大多往者,都真真切切活在他们深深遗爱的亲朋好友之中吧!人虽不在身边了,但每每欢喜遂顺之时,苦艰忧惧之际,他们总在人的心里与之一起从未分离。且人长念长想不能自持自拔的时候,他们的骨殖所在,不仅是人遥思不忘的切切之处,更是人情寄有慰的实实之地了。
自行瑫去了之后,每当李筱芸一有难以排谴的思念,不好出口的委屈,更他们的慧能在成长过程中带给的丝丝喜悦,点点忧虑,她都要来墓前向行瑫细细告诉和深深倾吐。这次有些特别的,不仅是她的箫声笛音不由时断时续,且那无遗的诉说更是多有惴惴不安和迟疑犹豫的复杂心绪
昨夜的事情,的确让人有些后怕,她真担心,一天天长大的慧能若如此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不测的意外呢……
慧能这孩子,太不一般了!不让上学读书,做母亲的心里,总有一点儿罪过的感觉,但轻易应允下来,又实违夫君爱子的深深用心。那可是一个所谓成功的读书人用血泪和生死经历换来的一片痛子之情呐,谁说是人不切实际的迂腐呢……
想自己的兄长,曾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父亲大人虽没有行瑫那么清醒深刻的思虑,不也从自身亲历的感悟之中有意无意鼓励了兄长的自然意趣,且最后还心甘情愿让跟一游方郎中随性漂泊渐远了庠序之途,实断了科举之路吗?而这一过程对于父亲,对于兄长,不也同样有过痛苦的反复吗?相信父亲会有办法的,慧能也定能理解我们的……
想到这里,李筱芸不安不宁的心绪似乎又重新找回了依傍,于是徐徐放下笛子深情的抚摸着墓碑,又自觉不自觉的把头靠了上去……好久好久,方起身拢了拢头发,擦了擦泪痕,收拾妥贴再次深深注目之后,才毅然决然的回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