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此心此明
四十六舅舅,你说
四十七有个事儿
四十八你是不是说
四十九真是这样吗
五十我在想
四十六舅舅,你说
“我要识字读书了!……”
对着湛蓝的天空,对着清新的山林,对着明净的溪水,跑得一头热气的慧能在一个深深的山弯里,大声喊着心里的喜悦,心里的欢畅,心里的希望……
初五离家前的那个夜晚,慧能与外公、妈妈一起围坐火塘,静听舅舅对他去南海学医的安排和打算……
“去后先叫熟悉铺里的饮片和正收购的时令药草,同时教认教读一些基本药名和汤头歌诀,等春夏之交后,适时由大徒弟带着进山识药采药。待字识到一定程度,再教读本草、伤寒、内经等医药典籍。相信慧能只要上心,一定会大有出息……”
李潇野有些兴奋的说着,可挨着舅舅当事的慧能,却早是一脸沉浸在自己的着意之中了庄子虽已熟悉,但识字之后,自己捧卷细品,定有别样的滋味那千百年来诸子百家浩浩的义理,自己读来,定会有启百年更生命太多太多的困惑与疑问……另一边更加留心慧能状况的外公和妈妈于中听着看着,看着听着间,那相视的目光不仅满是怀疑,且更有深深忧虑了这次会安心上心吗……而此刻突然感觉气忿有点格外安静的李潇野抬眼看清眼前这一幕时不由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用手捅了捅慧能:
“你小子,又上哪儿神游去了!”
慧能有些不好意思的裂嘴笑笑:“舅舅,你说,你说,我听着呢,我听舅舅的。”……
昨日下午就到南海舅舅家了,临街的铺面进深不大,但后院儿和住房却是非常的宽敞。舅妈的体贴,表弟表妹的亲近,更舅舅两个徒弟的周到热情,使慧能立扫了异地陌生的感觉,当然吃过晚饭之后,便迫不及待要求舅舅给安排晚上的功课了……
新的一年,新的开端,有些如愿的慧能兴奋得几乎彻夜难眠,因此天还未亮,便悄悄起床溜了出去飞一般的奔向旷野,跃入了靠镇的山弯山林,他要把满心的喜悦,满心的欢畅,满心的希望大声告知一路的花鸟草木,清溪绿潭,修竹茂林,沟壑峰峦更朗朗湛蓝……
当然,人内里的欢悦在长空侧耳、崖谷响应、溪流和声的开颜之中,更一派神秘的恬静。
四十七有个事儿……
晚上跟舅舅初学功课,白天对照实物由大师兄再加辅导,人将时令药草送上门来,也渐渐让慧能负责收购和打理。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丛丛簇簇,蜂飞蝶舞,可去山野辩识诸多鲜活药草的季节了。
“大师兄,有个事儿,一直不解,但又不好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飞花点翠的路上,心情格外舒畅的陈怀谨停下脚步回头笑哈哈的打断了与之单独进山的慧能。
“是吗?”
慧能却是有点儿诧异了。
“你是不是想问,学徒刚满三年的二师兄都不时帮师傅坐堂了,而大师兄书读得比师傅还要多,更不要说二师兄了,反在铺子里尽干些杂务,象个管家婆似的,对不对?”
陈怀谨笑容满面的盯着慧能。
“对呀!大师兄,你怎么像我肚里的虫子似的?”
慧能一时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也觉着这是一个问题呀,何况对你慧能,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吧。”
陈怀谨笑得更加开心了。
“大师兄,坐下歇会儿,歇会儿。”
慧能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师弟呀,那为什么可不能太多了,今天还要赶路的。”
陈怀谨会心坐下之后,笑着打趣慧能。
“大师兄,我是真心讨教,你可不能烦我,因为在大师兄那儿,我好像有些更加清楚了自己呢。”
“不一定吧,或许还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大师兄,说说,说说为什么?”
“师弟呀,告诉我,我姓甚名谁?”
陈怀谨有些故作玄虚的样子,慧能听了不由一愣:“大师兄?”
“师弟,我学医如此,全在我爹没给取个好名字啊!”陈怀谨似乎还就打定了主意。
慧能听了,又是一愣,旋即便笑到:“医者人命关天,大师兄心怀谨慎,令尊应是多有先见之明的吧?”
“也是。古人谓,医者以生杀为重托,故当畏之慎之!”陈怀谨随之似有感慨。
“那大师兄又何言所名有误?”
“师弟,好像记得上医有言吧,医者须天机圆灵,毫无胶固之人而后可,你看我谨小慎微的,是不是天生就乏圆灵之机呢?”陈怀谨却是反问。
“不对,大师兄既不呆板,更无执拗,何言胶固?”
慧能当然紧切话题的要害了。
“也是,胶固于我或许有些言重了。但生性谨慎有余,圆灵不足,为医那生杀之重因此更添分量,临床通权达变的掌控便更多犹豫,却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吧?”
陈怀谨言之极为认真。
“大师兄,圆灵不足先放一边,为医谨慎,不仅是对病人的真正负责,亦人成为良医的重要条件吧?”
“是啊,一针一药,既可活人,亦可杀人,为医不可不慎。但从病而论,人之无病,人之常也人之有病,人之变也。上医之上,莫不以合法为本,取变为用,医者于万变之病不能在合法基础之上通权达变,则存者亡也。故庸医之庸,亦多在不知权变吧……”
四十八你是不是说
“大师兄?”
慧能不解说着说着的陈怀谨为何突然就低首沉默并久久不语了。
“师弟呀,你是知道的,古人把医者分为三等,说上医善治病,中医治不好病,下医即庸医,善杀人也。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以我之秉,无论如何努力和尽心,不仅成不了上医,且也当不好中医,当然,我更不愿做一个庸医了。”
林怀谨抬头之后,于慧能直推胸臆。
“大师兄,人有此心此明,便是上医资质了吧?”
慧能更是言之由内。
“是啊,古人大意,是在强调医者非常,故谓人学医当精,择医当慎。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越学越着自己难达良医绳墨呀!”
“大师兄于己太过严苛了吧?”
“非也,生来谨慎有余,圆灵不足,使我学医常常难觅要津。那五脏六腑、症脉舌色、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气血营卫、升降逆顺、更标本相乘相侮相传,四时相应及因地因人等等等等,常叫人如坠烟海,不知出入。若一般疾病,仅仅处个方子,或许大差不差亦可勉为其难。但症候万变要紧之时的果决处置或急需针砭之际,那人命危脆更五运六气至精至微之推,十二经络气血运行之要,奇经八脉流注之机,肌肤筋骨厚薄之异,五逆五夺泻补之禁等等等等,着实令人有力不从心之感,提心吊胆之惧,人恙未明未去,己已身心违和,病之深沉了。师弟呀,如此怀谨,你说我能做个活人活己的良医吗?”
听到这是,慧能似乎有点儿理解大师兄的意之所在了,于是想了想说到:“大师兄,你是不是说,对有些人,有些事,无知无识或有无畏,多知多识反成累赘?”
“慧能就是慧能哪,难怪师傅常常禁不住夸你天机圆灵,颍悟过人。”
“大师兄,你可别转移话题,我还望师兄给讲得更为具体一些呢。”
“那我就一吐为快?”
“大师兄……”
“师弟呀,人病常常阴阳易蔽,标本易迷,寒热易混,虚实易淆,表里易蒙,病症病机病因及药性药量和配伍更针刺等等,都是毫芒即误,所以胶固之人,万难胜任此至精至微更万化之事的吧?
人生性谨慎,确又天机窘匮之人,如少知少识,至多刻舟求剑,按图索骥,谓己方对,人病不对而已,虽是治不好人,但也不至于因之身心违和难以活人吧?但若我类多知多识却又难以得心应手,真会叫人临床常常诚惶诚恐,时时处处畏首畏尾了啊!
与之相反,人若天机圆灵又多知多识,那再复杂的症候,人也能条分缕析,当机立断,直指真正病因起人沉疴,救人危难。即便一时所学不足,但亦能很快于纷繁之中津渡分明,其善治人病,也只稍暇时日而已。师弟呀,这我可没言过其实吧?”
慧能想了想说到:“于医我还未入门,对大师兄所言亦不能完全听懂,虽觉师兄说得似有一定道理,但我因此却反是更加有些糊涂了。人言,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以大师兄的出身更周全的谨慎,为什么非要陷自己于此身心不适之中呢?是遵命难违,或特别因缘所致,还是……”
陈怀谨听了,不知为何一下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静。
四十九真是这样吗
是啊,为什么呢?
人,有时决定的一步,还真可能既是命运的无奈,更亦百年的幸运吧……想到这里,陈怀谨有些格外的感慨:
“师弟,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有特别的因缘。”
“说说,大师兄,说说!”慧能当然一下更来兴致了。
“师弟呀,正因为我生性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也不为过,所以考上秀才之后,在真正面临百年抉择的当口,似乎才一下有所清醒仕途的波谲云诡,一切常常由不得人吧,因此那吉凶莫测的所谓大好前路,或许还真不太适合我这类人了。而力耕力守家传的几十亩薄田,我不仅力难胜任,且更无兴趣。
思前想后,觉着学医既不枉我十年苦读,又可如大师所言,那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得保身全生,以养其生的岐黄之术,还真不失我类进退有余的万全所业吧?再加上师公的名望及和我同样出身的吸引,于是我就因缘自主,走到了今日。”
“不对呀,大师兄,第一你不是师公的徒弟,第二你也可以早早知难而退的呀!”
“慧能就是慧能哪!是的,我是奔师公去的,可师公当时已决定要归隐他的世外桃源了,因此一席长谈之后,师公便建议我先随你舅舅学一段时间,然后再作决定。”
“大师兄,是不是师公当时就多少感觉到了你有些不太适合学医?”
“师公是过来人,更是非常人,当然有其敏锐了。”
“可他老人家为什么还是建议你学医呢?跟谁不跟谁,又有什么两样?”
“这就是人天机圆灵的微妙之用,或更是我命运的特别因缘吧。”
“大师兄,这你可得给我说透点儿!”慧能更是恳求了。
陈怀谨盯着慧能久久之后却是言到:“师弟,能再给说说青皮陈皮的功用吗?”
慧能听了,一下虽有不解,但还是随即答到:“青皮破气消滞,陈皮理气导滞,其别在破在理,在急在缓。与之配伍,总取顺气燥湿之功,补泻升降之用。”
“那当归呢?”
“补血活血,使血各归其所。酒洗偏行血活血,炒炭用于止血。”
“你看,同一位药,采之时间不一,制之方法两歧,配之主药有别,其功其效,便微妙有加,迥然有异。师弟呀,人有时也是这样,同一秉性,只要行进方向略微有变,用心稍为有别,就完全可能使人因此找到非常适己的一片全新天地……”
真是这样吗?
几个月的学医经历,我怎么就越来越感觉压根儿就不太适合呢?那于中适己的微妙,不亦舅舅尽心在引导,自己暗暗在努力吗,可怎么还是有些找不到出路,看不见希望呢?青皮陈皮,总归都是橘子之皮酒洗炭炒,更亦离不开当归本然之性。人天秉有别,因缘有异……
“师弟,师弟……”
陈怀谨说着说着,突然发觉慧能已神逸邈邈,于自己毫无反应了。
五十我在想
“师弟,又在想什么?”慧能回神之时陈怀谨笑笑以问。
“我在想、我在想难怪大师兄因此乐于药铺杂务,精于识药辨药,长于摄生养生。”慧能略略思维,赞叹由心。
“这都是你舅舅知人识人多给方便更引导有方啊!”
听了慧能如此了然的体己之言,陈怀谨欣然之中不仅更是感恩师傅,且打内里开始把这个小师弟引为知己了……但叫人有些遗憾的,却是自己很快就要与这个深有缘分的小师弟分开了。想到这里,陈怀谨不知不觉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大师兄,怎么啦?”
这时慧能也注意到了陈怀谨情绪的变化。
“师弟呀,进山识药采药,其实最好的季节,是在夏秋之交。”
陈怀谨想了想,找了一个方便展开内里所涉的话题。
“到时我们去哪个方向,大师兄?”
与陈怀谨单独一起,慧能有时更像一个有些任情任性的小弟弟。
“可到时我却不能相陪师弟了!”
“为什么,大师兄?”慧能闻之,一时非常意外。
“师弟呀,有个事,得先告诉你了。”
“什么事,大师兄?”
“前几天,你舅舅告诉我,说师公入住他的桃源后,越来越感觉山里山外需人去张罗一些必须的事务,且四会师公的老铺子,眼下也缺一个管事儿的,所以来信叫你舅舅给举荐一个合适的人选。你舅舅说,师公的心里,其实是在惦记我呢,因此已私下征询了我的意愿。”
“大师兄!我可不愿……”慧能闻此消息,一时有些情不自禁。
“其实,我更舍不得离开你和你舅舅啊!可你舅舅为我着想,说与人为徒,分开总是迟早的事,更谓这对我而言,或许还是一个得其所哉最好的机会了。”
“大师兄……”
“走吧,慧能师弟,翻过这个小岗,前面一路渐多的药草,够我们耽搁些时辰了。”
陈怀谨说了,默默起身,默默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