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汽车再一次停下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了午夜。

没有等管家为他拉开车门，克雷蒙就已经自己跳下了汽车，打量着这套好像从格雷厄姆·格林的书上或者《四海兄弟3》这样的游戏中掉落的老派建筑。

斯坦家的老宅并不大，看起来却五脏俱全。

三层高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种满郁金香的花园，一条有着蓝花玻璃拱顶、水晶玻璃和十二根爱奥尼式样的红云斑石支撑的长廊。

当年他爷爷十分心痛的花了很大一笔钱，才从一个破产的子爵手中买下了这套房子。

这套位于市中心花园大道的体面屋子，如今已经成为了斯坦家族最主要的门面之一。

克雷蒙突然眯起了眼睛，盯着长廊朦朦胧胧的灯光中站着的那个女人。

“亲爱的，你们回来了。”

穿着深色百褶裙，身材娇小，举止高雅的女人越过克雷蒙，亲吻了一下伯伯的脸颊，就转头牵起了克雷蒙的手。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为你父亲的不幸遭遇感到伤心。”她爱怜的抚摸着克雷蒙的手，神情和语态就像是在抚摸那只她所养的金丝猫。

毫无疑问，能够以这样的姿态对待他们的只能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伯伯的妻子，斯坦男爵夫人。

“晚上好，婶婶，我以为你去海边度假了。”

克雷蒙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努力让自己不挣扎开对方的手。

“你伯伯没和你说么，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情，就立刻取消了假期。”婶婶低头，扫视着侄子。

克雷蒙觉得对方为了做出俯视这个体现出长辈威严的动作好像凭空高了半寸。

也许对方百褶裙下的脚尖正在尽可能的往上垫，克雷蒙在心里想。

“听说你已经决定要去军营了，我真是太为你骄傲了，我的侄子。”

婶婶的眼神是如此的真诚，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我保证，你的父亲母亲要是能亲眼看到他们的儿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定会高兴的发疯。”

她想要去亲吻克雷蒙的脸，克雷蒙却从对方的手中抽出了手指，小步后退两步，身体撞到身后汽车的大门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去军队，更不会去做线列步兵。”

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看着对方泛红的眼眶，克雷蒙认真的警告自己，

他的婶婶是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

人们说，培养一个真正的贵族，需要三代人的积累。

斯坦家族从爷爷那一辈才算真正的发家，如今还只是积累期的暴发户，但婶婶不同。她虽然也是男爵家的小姐，但她的父亲，爷爷，太爷爷……太太太爷爷全是男爵。

贵族那一套虚伪的东西已经完全浸入了她的灵魂。

朋友，不要被小说和电影里绅士小姐们身上的楚楚衣冠给骗了，每一个贵族夫人都是美杜莎和白雪公主里的后妈的混合体。

只要你不够聪明，谈笑风声间就会被她们动人笑容背后的诅咒化作冰冷的石像。

克雷蒙甚至觉得，把自己送到军队去送死的提议根本就是眼前这个笑颜如花的女人提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你伯伯一直希望你能和你表哥一样去军队闯荡出一番事业。”

斯坦夫人脸上的笑意散去，威严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他……他……”

伯伯竟然在妻子逼视的目光下完全说不出来话。

“可是我自己不想去。”

克雷蒙面无表情的说，“我要去读大学，和我父亲一样。我想这才是他的期望。”

“他自己对未来有打算，而且……”伯伯这时候才插嘴。

“我们都和斯宾塞少校安排好了。克雷蒙还未成年，可以任性。你是他的监护人，自然要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孩子好。”

婶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克雷蒙的话，似乎侄子那对未来的期望只是什么粗野的酒后笑话，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之中。

男爵夫人转过头，不理会唯唯诺诺的丈夫，盯着克雷蒙，语气变得温婉柔和，“孩子，你明年就成年了，应该要学会长大了，我保证，你去了军队，不出五年，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官。这是你伯伯好不容易才和步兵营的斯宾塞参谋商量好，为你安排的出路。”

当然，你说的没错，我何止会在五年内成为军官，我还能赢得勋章呢！

克雷蒙再心里默默的说，不过是在我因为残疾退役或者死亡的纪念会上。

看着眼前这个洋溢着母性光辉的女人，他发誓，当参谋部发来自己的死亡慰问函时，对方也会是这幅表情，痛哭流涕的接过纪念章。

悲痛欲绝的打发了走了信使，然后自己的画像挂在墙上，转头在夫人的沙龙聚会上擦着眼泪吹嘘自己勇敢的侄子是如何用生命证明了斯坦家男人的勇气。

“我建议你先听听我的想法，尤其是有关遗产的那部分。”

克雷蒙深吸一口气，“那是一个很公平的提议。”

伯伯这时候也伏在妻子的耳旁，小声的说些什么。

“……学费，这样吗？”

婶婶脸上那种温婉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深处浮现出一抹寒冰，似乎正在快速的计算着什么。

“不早了，你先回你的房间去，我们明天再谈。”

她算了一会儿，然后随口打发道。

克雷蒙点点头，他了解对方这个时候一定正在思考着那种选择能够将利益最大化。

婶婶这样的人真是可怕，对待亲情，婚姻，或者任何东西，都能像精算师计算损益比一样时刻保持理性。

这让克雷蒙联想到了在某个世界的十九世纪。

为了利益，成批成批的贵族小姐和新大陆暴发户的婚姻结合，当然落寞的破产伯爵娶一个石油或者橡胶大亨的女继承人维持门面这样的搭档也不罕见。

对于很多贵族来说，感情相比于能攫取到的利益，不过是一个虚幻的玩笑。

不过换种方式思考，这样的婚姻也真是保质保量，百分百利益最大化，不含一滴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