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太医连忙滚了,政和帝生生疼了一夜,直到天亮时分,年鱼的酒才总算是醒了,帮他扎了针止了疼。
政和帝疼痛一止,连沐浴更衣都等不及就沉沉睡了过去。
本来说要伺候他洗浴的九方贵妃见他睡死了,摆手让宫人伺候他擦身,打了个呵欠,对年鱼道,“本宫都快睁不开眼了,去偏殿睡一会,不扰皇上,你在这照看着”。
年鱼应了,九方贵妃去了偏殿,刚沐浴梳洗妥当,散了头发上了床,就见年鱼进来了。
她慵懒打了呵欠,斜睨着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年鱼伸手拭去她眼角泛出的水意,低笑道,“昨儿我说要出宫建府,养个娃娃玩儿,娘娘好似不高兴,却是为何?”
九方贵妃嫌弃拍开他的手,“谁不高兴了?你赶紧地走,省得在这碍本宫的眼!”
年鱼嘻嘻一笑,“这可是娘娘说的,那我可就真的离宫建府,再找个漂亮姑娘养个娃娃玩了”。
九方贵妃脸色微变,嘴上却不肯认输,连连摆手,“快走快走,本宫困了”。
她本以为年鱼定要再哄她几句,不想年鱼竟然真的就走了。
她呆了片刻,气闷倒上枕头,她瞧着他往日倒是知情识趣得很,该走立即走,不该走的怎么也赶不走。
今天竟就这么走了!
定是有意的!
她才不会生闷气,叫他得逞!
她现在就睡觉,睡得又香又美!
睡醒后再光彩照人神采焕发地见他,叫他知道他想惹她生气,那是休想!
九方贵妃恶狠狠地想着,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宫人来叫,才恍然发觉已经晌午了。
“娘娘,年掌印说皇上快醒了,问娘娘去不去看看”。
有一瞬间,九方贵妃很想任性地说一声不去,再骂一声让那个死老头去死!
但最终,她还是起来了,依旧穿了昨夜的衣裳,脂粉钗环都没用,随意挽了个髻便去了正殿。
果然不多会,政和帝便醒了,九方贵妃就坐在床榻上,见他醒了惊喜叫了声皇上,蓄了一上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一夜没睡,躺了一上午却根本没睡着,这时候瞧着苍白又憔悴,眼底淤青几乎能汪出墨来,眼眶却通红,瞧着活生生一副为他担忧惊惧的模样。
政和帝只觉一颗心都软了,牵起她的手安抚道,“朕没事,不必担心”。
昨夜那般凶险,她都没哭,这时候他好了,她反倒哭了,可见真心。
年鱼上前请了脉,又吩咐上了清淡的粥类点心。
政和帝胃口不佳,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问道,“是因为那几杯酒?”
年鱼疑惑摇头,“却也不像,按理说不过几杯酒,不至于。
皇上最近是否忧思过度?又是否饮食起居有其他变动?”
九方贵妃愤愤,“要说忧思过度,那肯定是有的!谁不知道最近这段日子皇上天天为东宫那摊子烂事忧心烦恼!
偏偏昨儿太子刚刚解了禁足,陛下头风就发作了,保不准就是他克得!”
“不得胡说!”
九方贵妃却不怕他,愤愤站了起来,“不说就不说,臣妾不管了,让太子殿下伺候去吧!”
九方贵妃说着当真甩着帕子走了,政和帝哑然。
年鱼笑道,“娘娘们、太子殿下、二皇子、满城公主还有各宫娘娘都来了好几趟了,奴才怕扰了皇上休息,没敢叫他们进来,皇上看?”
政和帝摇头苦笑,“算了,朕现在也没事,叫他们都各自做事去,不用担忧朕”。
左右他也没事,叫了太子进来定然又要惹她不高兴,还是算了。
可怜她为自己担忧一场,倒是不好再叫她生闷气的……
……
……
洛太傅进宫教导萧明昭一事很快落定了下来,政和帝又点了两个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给他做伴读。
半个月后,政和帝来检查萧明昭的功课,问洛太傅道,“太傅觉得昭哥儿天资如何?”
洛太傅恭声道,“二皇子甚是聪慧”。
政和帝皱眉,“朕不需要听那些个套话”。
洛太傅垂着眼,“老臣不敢虚言欺瞒皇上,只是二皇子那两个伴读,性子过于跳脱,不如去其一,再择一稳重好学的”。
政和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未多言,待晚上去长春宫又问萧明昭学了什么。
萧明昭老实答道,“太傅教儿臣读诗词,还教儿臣抚琴”。
政和帝又问,“你那两个伴读如何?”
“都好,”萧明昭迟疑答道,“就是他们不愿意学诗词,也不愿学琴,说他们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官的,与儿臣不一样”。
皇子日后也是要离京就国,治一方土地的!
不学史书刑律制艺文章,倒是天天学什么诗词古琴!
政和帝已然动了怒,面上却没显出来,安抚摸了摸萧明昭的头,“父皇知道了,过段时日,父皇给你换两个伴读”。
第二天,洛太傅刚进宫就被召进了南书房。
政和帝并未免他的礼,面无表情喝问,“朕委你以教导皇子之重任,你却用些玩乐之物糊弄二皇子,你该当何罪?”
洛太傅顿了顿,俯身跪了下去,“皇上恕罪,太子非议缠身,二皇子聪慧颖悟,恐非社稷之福,请皇上三思”。
政和帝哑然,他几乎一夜没睡,反复思量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没想到竟问出这番话来——
政和帝再次感觉到掣肘,不是像他登基的前四年那般处处受面前老人牵制的掣肘,而是对这如棋之朝堂,对这万里河山子民的无力。
他努力地做一个明君,他的子民和朝臣却还是不顾他的旨意非议痛骂他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太子!
他要栽培小儿子,却连延请先生都要考虑是否会让朝臣思动,百姓震荡!
他宠爱九方贵妃,却连封她为后都不敢!
他惧怕朝野的震荡,惧怕边疆生变,惧怕还没他儿子大的皇叔造反!
他这个皇帝一直当得都没有底气!
先孝鼎帝,他的皇祖父,生前迟迟不肯封他为太孙。
甚至在他死前最后一年,种种布置都是在为那时候还是块血肉的霍延之布置。
他要立的是他的爱子,不是他这个皇孙!
可惜他没能争过命,没能活到霍延之落地。
政和帝想起孝鼎帝死前最后交待他的一番话,他说,“你要记得你不是当皇帝的料,最大的优点也就是没有什么足以祸害苍生的嗜好。
洛长青还年轻,至少可以辅佐你二十年,你记着君臣不疑四字,重用于他,乖乖地按着朕的路子走,才能让你的江山坐得安稳”。
政和帝简直想要抚掌大笑,他的皇祖父半生荒唐,晚年因为一个女人学会了收敛,才开始学着做明君。
但就算是学着做明君了,他也还是大肆提拔赏赐后族族人!
霍氏、连氏子弟个个位列高位,霍玠一个残废都能入朝为官,做的还是翰林掌院!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一个昏君,他有什么脸说他不是当皇帝的料?
他怎么会听他的话?
他说的冠冕堂皇,但桩桩件件为的不过就是个女人和那个女人肚子里的那滩子血肉!
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他萧家的天下为什么要让霍家的人享福?
只此时,他看着面前两鬓灰白却不改其风骨的老人,第一次疑惑了。
如果他乖乖按着皇祖父的遗言做事,重用于他,不见疑于他,是不是就真的能坐稳江山,而不是像现在步履维艰?
政和帝久久地沉默,跪伏于地的老人直起身子将头上的纱帽取下,放于面前地板上,“臣老朽,请辞太傅之职”。
致仕?
他倒是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碍他的眼!
可致仕又有什么用?
他这么多年倒是远避朝堂之外,东宫震荡,绿林响马四起时,他只一照面,轻轻巧巧几句话就安抚住了朝野内外!
政和帝想到这面色更加阴晦,“太傅将将六十出头,言老尚早,跪安吧”。
这是一手创建了孝鼎中兴的老臣,他不能不市恩荣宠。
只不过快了,羡予越来越有名臣风范,再有几年磨炼,就能替代他了,他要耐心……
……
……
洛太傅没能辞掉太傅之职,按着政和帝的旨意按部就班地教起了萧明昭。
政和帝按着他的意思,将萧明昭的伴读之一换成了华平安。
其实他还想将另一个换成苏鲤,只是一来苏羡予肯定不愿意。
二来,他想起当年萧明时与霍玠、苏羡予一起于洛太傅门下求读,被衬托得黯然无光,甚至落下个“平庸”名头的事,到底放下了这个念头。
虽则昭哥儿聪慧,但他根本不敢拿昭哥儿去和苏羡予的孩子比。
比得了,哪怕就是平分秋色也就罢了,要是比不过,定然又要落一个“平庸”的名头。
虽说只是次子,平庸一些也无妨。
但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平庸也就罢了,另一个也平庸,世人会怎么看他这个老子?
……
……
萧明时听说政和帝将华平安给了萧明昭做伴读,气得摔了手中的笔,坏了一张刚写好的大字。
文侧妃忙拿帕子去擦他被墨汁溅到的手,柔声劝道,“殿下不必着恼,萧贵妃和二皇子再如何得宠,也不过就是贵妾庶子,越不过您这个太子去”。
自王妙儿前往骊山,萧明时便将东宫事务交给文侧妃打理,东宫之中隐隐有以她为首之相。
若是王妙儿听到这个消息多半只会说,殿下若是能勤奋用功,立身其正,即使做不到功绩彪炳,只要无功无过,便无惧于任何人。
文侧妃却只说萧贵妃与萧明昭不好,萧明时听了怒气稍敛,却兀自恨恨。
他想说政和帝将他们宠得太过了,却又不敢,只重重哼了一声。
文侧妃亲自伺候着他洗了手,又为他重铺好笔墨,笑道,“萤火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殿下不必管那些小虾小蟹,做好皇上布置的差事才是正经”。
政和帝虽放他出来了,却仍旧嫌他戾气过重,让他每天抄两遍《清心咒》。
萧明时不耐甩手,“不抄了,孤是太子,理应处理国家大事,这破经书有什么好抄的?”
文侧妃妙目流转,自在书案前坐下,调皮朝萧明时吐了吐舌头,“殿下瞧好了”。
萧明时起了兴致,果然去看,文侧妃刚落下第一个字,他就惊讶啊了一声。
文侧妃却不看她,又继续往下写,竟是字字与他字迹一般无二!
萧明时又惊又喜,忙捉住她的手,“你怎的会这手本事?”
文侧妃就势扑进他怀里,娇声道,“妾在家中是充作男儿养的,从小随着兄长管理家中生意,打起算盘算起账来连老账房们都是要甘拜下风的。
待进了东宫,承殿下恩泽,不需要再操心杂务,便彻底闲了下来,殿下又国事缠身,不能时时来。
妾闲着无事便临摹殿下的字,聊以打发时间,不想竟在今天派上用场了!”
那一手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萧明时没想到她竟如此恋慕于他,心头滚热,哪里还管得着什么《清心咒》,抱起她就往里间奔去。
待他一觉睡醒,发觉窗外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房间内早已歇了灯,只墙角一盏琉璃纱灯笼着微弱的光,枕边的文侧妃却不知道去了哪。
萧明时坐了起来,喊来人,两个宫女捧着宫灯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快步走到床榻边撩起帐子,问道,“殿下是要起夜?”
萧明时点头,“什么时辰了?娘娘呢?”
“刚过子时,娘娘说要将《清心咒》写完,因怕扰了殿下休息,便去了书房,吩咐今晚就歇在书房了,着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萧明时心头发热,吩咐端了夜宵来吃,吃过后便吩咐更衣去寻文侧妃。
那宫女忙跪下道,“侧妃娘娘说殿下国事缠身,最是辛苦。
娘娘因怕扰着殿下休息,才歇在了书房,殿下这时候去寻娘娘,反倒要教娘娘愧疚了”。
萧明时一想果然是这个理,便没再坚持。
那宫女起身为他除了刚披上御寒的披风,另一个宫女收拾好床铺,回身引着萧明时往床边走。
她这一转身,萧明时就发现两个宫女竟是生得一模一样,不由问道,“你们是双胞胎,刚进宫?”
宫女恭敬答道,“是,侧妃娘娘身子弱,文大爷恐侧妃娘娘照顾不好殿下,便送了奴婢们进宫,在娘娘屋里当差”。
萧明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招手示意那两个宫女走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