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晴暗暗自责,也学着华平乐紧紧盯着苏羡予的一举一动。
虽然,在她看来苏羡予根本就没怎么动!
终于,苏羡予开口了,“火盆呢?”
现在是夏天,自然用不上炭盆,但书房里却大多会备上一个火盆,用于焚烧写坏的字和废弃的纸张。
书房里伺候的宫女端来了火盆,里面的灰烬已经倒了,却没有彻底清洗。
宫女见苏羡盯着火盆里残余的灰烬出神,忙跪下请罪,“大人恕罪,火盆里的灰,奴婢素常都不够用。
想着火盆并不摆在外头,碍不了殿下的眼,就没有每次烧过后就清洗,绝不是偷懒,大人明鉴!”
萧明晴憋了一上午,忍不住开口问道,“灰能有什么用?你还不够用?”
那宫女面色通红,也不知是不是吓得,支吾道,“下人们用的东西,公主自是不知道的”。
苏羡予起身走近,美如芙蓉玉的手指缓缓在黄铜的火盆里一点一点缓缓划过。
萧明晴很想再问一遍那个灰的事,却无端被苏羡予认真的近乎肃穆的模样吓住,盯着他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火盆并不大,片刻后,苏羡予像拈起什么般曲起手指,从积灰中慢慢抽出了一根焦黑的丝状物。
萧明晴看着他的动作,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抽丝剥茧四字。
她听戏常听戏文中里唱查案子要怎样怎样地抽丝剥茧。
她不觉得戏文里那儿戏般地查案是抽丝剥茧,这时候见苏羡予肃穆又仔细地从积灰中抽出这根焦黑的丝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苏羡予绝对能配得上“抽丝剥茧”这四个字!
“取水盆来”。
水盆很快拿了来,苏羡予将那根焦黑的丝线小心浸入水中。
不多会,丝线外面覆着的黑灰散去。
苏羡予伸手取出,那在水盆中看着近乎透明的丝线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浅浅的红色。
苏羡予微微动了动手,那丝线却又呈出一种近乎血色的艳红来。
萧明晴咦了一声,苏羡予的目光不经意般掠过不动声色的华平乐,直起身,“走吧”。
苏羡予将丝线仔细放好,去了慎刑司提了宫人问话。
他找的人五花八门,有长春宫的,有东宫的,还有太医院的,问的事情更是天马行空。
饶是萧明晴这些天一直跟着他,也完全弄不明白,他问的跟找凶手有什么关系。
苏羡予却像已经找到了所有的答案,开始整理这几天查到的证词、证物。
萧明晴在一旁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苏羡予抬眼看了看华平乐,又若无其事低下头,“是,我对宫中人事不熟浪费了许多时间。
如果是年掌印,约莫一天内就能揪出凶手”。
萧明晴腾地站了起来,“是谁?”
“稍后,皇上自然会昭告天下”。
萧明晴激动逼上前几步,“你不敢说是不是?你怕父皇还是要为太子遮掩!你怕走漏了风声!”
苏羡予仿佛没看到萧明晴的激动,依旧是平日冷淡得近乎冷漠的模样,“公主,妄测上意是死罪”。
萧明晴还要再说,华平乐拦住她,“公主,苏尚书说得对”。
萧明晴红肿的双眼又涌出泪水,“那,那就让昭哥儿就这么死了?连为他报仇都不能!”
华平乐紧了紧抓着的她的手,“公主,苏尚书说得对,不要妄测上意”。
萧明晴眼前一亮,“酒酒,你是说——”
你是说父皇不会包庇凶手?
华平乐再次打断她,“公主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用心看,不多言,这样她们才能一直跟着苏羡予,盯着他办案!
否则就算苏羡予不敢赶她们走,政和帝也一定会阻止。
萧明晴不甘低下头,苏羡予仿佛没看到这一幕,整理好卷宗,起身。
他要去向政和帝复命。
就在这时,他的贴身随从急急而来,见华平乐二人在场,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俯身行礼。
“是福州的消息?说吧”。
那随从扫了华平乐二人一眼,压低声音,“刚得到的消息,连晏清自小养在尼姑庵,后又外出游历,见过的只有嫡亲亲人。
便是徐家这样的至交,也极少有人见过他。
徐茂因与连晏清的胞兄交好,才偶然见过两次。
连氏三族诛灭,见过连晏清的便只剩下连晏清的姑母、堂姐妹等人,大多流散各地。
锦衣卫追查到了十二人,其中九个是他的堂姐妹,均已不在人世。
尚且存活于世的,两人是连晏清的堂姑母,还有一个是他的堂姑祖母,都因为悲伤过度,哭得双目不能视物,根本无法前来认人”。
连氏不像霍氏,向来子孙繁盛。
华平乐记得,连晏清那一辈总共也就十五个姐妹,如今最大的也没有到五十岁,却是能追踪到的都死了!
单留下一个最小的连溪清,还是因为徐茂拿她当烂船上的那三斤钉,想着借她攀上霍延之!
而姑母和姑祖母辈能活着是因为家中掌权人已是儿辈孙辈了吧?
儿辈孙辈总不至于大逆不道到朝嫡亲的母亲、祖母下手。
就算他们敢,也要想想守孝期后,朝廷还会不会再启用他们!
诛灭三族,政和帝诛灭的又岂止是连家的三族?
如今想来霍家一直子孙不盛倒也是有好处的,三族之外别无子弟,不用经历这番人间险恶,没有死于政和帝之手,却死在了至亲之手!
苏羡予眼角余光一直看向华平乐,见她低着头喝茶,没有过激的反应,问道,“那尼姑庵呢?”
“那尼姑庵本就是连氏专门为连晏清和连家的表姑娘而建,连氏诛灭后,尼姑庵也遭了殃,闲汉地痞将庵中财物一抢而空。
有那年轻的尼姑也被抢了去卖掉,几个年老的禁不住惊吓打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相继死了。
锦衣卫追查了许久才查到了一个当初被卖入风月场所的小尼姑还活着,现在已经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华平乐死死盯着面前晃动的浅褐色茶水,覆巢之下,竟是连依附于连家的尼姑庵都遭了殃!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杀光那些恶毒又恶心的败类,一个不留!
萧明晴疑惑问道,“风月场所?什么是风月场所?专门买尼姑的么?他们买尼姑做什么?”
随从干巴巴哈了一声,苏羡予抬头看向她,“臣想与华二姑娘说几句话,能不能劳烦公主先出去一会?”
他一向是冷清的,萧明晴却无端觉得他刚刚看她那一眼格外地冷。
是她又说错话了?
萧明晴咬唇看了华平乐一眼,华平乐垂着头打着茶末,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
酒酒以前明明从不留刘海的,总是将头发高高梳起,将整个额头都露出来,怎么突然就留起了刘海?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的?
萧明晴有些迷糊,又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还想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所谓。
苏尚书留酒酒说话,肯定是因为酒酒已经猜到了真凶是谁!
酒酒也肯定知道风月场所是什么意思!
只有她,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昭哥儿死了,苏尚书明明已经都查出来凶手是谁,她却连猜都猜不到!
萧明晴低着头,勉强忍着没哭出声来,跟着随从快步出了屋子。
屋内,苏羡予沉默了一会,开口,“华二姑娘已经猜出来了真凶是谁?”
他清冷的声音绷得很紧,听起来十分像是兴师问罪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紧张。
这番话早已在他心中演练、翻滚了无数遍,真正说出口时,他却还是紧张,甚至害怕。
害怕华平乐不回答,更害怕华平乐回答。
因为紧张,因为害怕,他没有等华平乐的回答,起身将一个机关盒子放到华平乐身边的方几上,“华姑娘若是无事,便帮苏某解开这个盒子,不要与公主到处走动”。
苏羡予放下盒子,从她身边走过,出了屋子,回身关上门,吩咐,“华二姑娘在里面,没有传唤,不许打扰”。
他说着朝萧明晴一揖手,“公主若是无事,随臣一起去见皇上”。
“酒酒——”
“公主照顾好自己,不要带着华二姑娘惹事就好,其他,不用多管”。
萧明晴咬唇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乖乖跟上苏羡予的脚步。
……
……
屋内,华平乐听着动静,确定所有人都离开了后,“咕咚”一口咽下喉间翻滚的鲜血,又狠狠灌下一整杯茶水。
葛雷死了,萧明时废了,王妙儿朝不保夕,快了,快了!
霍氏的仇,连氏的仇,还有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她一定会手刃仇人,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华平乐逼回眼中的泪意,低头看向手中的机关匣子。
苏羡予总不会无故给她个匣子玩,现在还不是她可以放任自己悲伤的时候,此时此刻,她要做的就是尽快打开这个匣子……
……
……
御书房中,政和帝不顾萧明晴的哭闹,喝退了她,疲惫撑住头,“说吧”。
苏羡予不紧不慢开口,“臣请了最有经验的仵作,查出二皇子和那个叫小林子的太监昏睡穴处都有浅浅的痕迹,那个叫小篮子的太监昏睡穴处却没有。
再根据他们死后形貌看,可以断定是小篮子先点了二皇子和小林子的昏睡穴,将小林子推入太液池中,随后又抱着二皇子投了湖”。
苏羡予的声音清冷悦耳,似极了冬日的风吹过太液池留下的叮咚声,政和帝听在耳中,几乎感受到了萧明昭沉入池底时的冰寒入骨。
他感觉到头又隐隐疼了起来,忙定了定心神,按住扑扑直跳的太阳穴。
“臣已问过贵妃娘娘,小篮子和小林子都是陛下亲自挑选,请武师傅教授武功,从小就伺候二皇子,从未出过差错。
小篮子向来沉稳寡言,除了与小林子交好些外,鲜少与人打交道,臣查了许久,找到了这个”。
苏羡予说着拿出一根极细的丝线,“这是在二皇子书房的火盆里找到的。
臣问过书房伺候的宫女,那个火盆只用于烧写废的纸,绝不可能会出现丝线。
臣估测应是小篮子怕这丝线做出的东西惹了人眼,特意在下手前找到机会烧了。
不想这丝线极是结实,他虽然小心,却到底还是留下了这一小段,而这根丝线——”
苏羡予声音飘忽,“是阿鱼十八岁生辰,阿玠为讨她欢心翻遍古书,找到的一种纺线古法。
纺出来的线无须染色就会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红色,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
政和帝目光微闪,他自是记得的,霍氏子弟虽多体弱多病,却个个惊才绝艳。
霍瑛十八岁生辰那天,那一袭在阳光下颜色变幻不定的广袖流仙裙直将本就容色倾城的霍瑛衬得直如花之仙子。
不说苏羡予和萧明时那班小辈,便是他也看迷了眼。
当时见到的人无不称赞霍瑛会是第二个霍太皇太后,当年的霍太皇太后也是极美的,一如霍瑛,一如霍玠,一如霍家的每一个人……
“这丝线的料子金贵不好找,制作起来又十分麻烦,总共也就得了那么一匹,给阿鱼做完裙子后还剩了些边角料。
阿鱼拿着做了三只荷包,一只给了阿玠,一只给了福广王,还有一只给了太子妃”。
那之后不久,霍瑛、霍玠死去,霍家灭族。
抄家时,霍家所有财物收归国库,几个主子的随身之物全部烧毁,那件广袖流仙裙,那个古方,霍玠的那只荷包自然也包括在内。
现在,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有这样的丝线——
政和帝目光沉沉,“传太子妃、福广王”。
霍延之却是比王妙儿到得还快,听苏羡予问起那只荷包,散了散衣领,从脖子上将荷包解了下来递给苏羡予。
苏羡予握着那兀自带着体温的荷包,不咸不淡开口,“王爷倒是十分珍视这荷包”。
霍延之坦然答道,“这是阿鱼给我做的最后一个荷包”。
他自然珍视。
苏羡予将荷包呈给政和帝,十六年过去,荷包色泽如新,别说破损,连一点拉丝都没有。
政和帝端详半晌,又将荷包递给苏羡予,苏羡予交还给霍延之。
霍延之将荷包原样戴好,皱眉看向政和帝,“皇上的家事处理好了没有?我可以接酒酒出宫了吗?”
政和帝顿时明白他怎么会比王妙儿到得还快,原来是进宫来接华平乐的。
“酒酒也是不放心满城,如果她想出宫,自然随时都可以”。
霍延之便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不多会,王妙儿也来了,听苏羡予问起荷包的事,冷笑道,“反贼的东西,本宫怎么会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