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平乐沉默点头,苏鲤一把抓住她的手,“姑姑,我们去祭拜父亲他们!”
华平乐双眼通红,面色却十分冷静,“不必,等我们大仇得报,拿仇人的头再去祭拜他们不迟!”
苏鲤双唇微抖,却没能说出话来。
霍延之开口,“阿鲤,你是随我们一起,还是随苏羡予一起?”
苏鲤茫然抬头看向他,“啊?”
我们,不都是一起的么?
“我与酒酒成亲后,会离开京城去福广,你去不去?”
他的计划简单又直接,去福广,花一年左右时间拿下福广水军和当地驻军。
再加上玉门关的铁骑,不需要什么阴谋阳谋,他一定能在五年内拿下京城。
不是偶然遇上了酒酒,他这时候早就丢下未婚妻去了福广,哪里还有戚谷丰的事?
王爷是在邀他一起去福广造反!
苏鲤立即反应过来,许是苏羡予教导他驭人之术时,常将造反挂在嘴边,他倒是不觉得震惊,只下意识道,“会连累叔父”。
华平乐冷哼,“当年霍家造反都没连累到他,你就能了?”
苏鲤想了想,试探道,“我留在京中做内应,不是更好?”
华平乐正色,“阿鲤,你是霍家最后一线血脉,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安危安乐。
我们不需要你做那么危险的事。
这件事不急,你且想一想,到时候再说”。
苏鲤眼眶微热,见她要走,恋恋问道,“姑姑不再送我一程?”
华平乐的目光落到他满是孺慕的脸上,心中无比清楚,阿鲤依恋她,孺慕她,喜欢她。
但是这一切与抚养他长大,又朝夕相伴的苏羡予比起来却太过苍白而单调。
真到了抉择的时候,这个像兄长般柔软多情的孩子一定会选择苏羡予!
就像当初的她,不顾兄长和母亲的反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太皇太后和霍延之,要将自己的终生都留在深宫之中……
“好”。
华平乐软声应着,她错过了他的成长,那么便从现在起,她不要再错过任何能抓住的相伴时光。
无论日后他会如何选择,她都想他记住,他不但有那所谓的叔父,还有姑姑!
而且,借这一次出京的机会,她倒是正好可以解决了史允……
……
……
程修远和孟姜兄妹二人分别后,又将钱令月送回了温府,这才回了家。
之后,他将从程尚书摔断腿起,所有不合理、怪异的事一一在纸上列了出来,又涂涂抹抹了半天。
最后将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纸扔进火盆,用火钳搅得粉碎,吩咐书童倒掉,去找程尚书。
程尚书午歇刚醒,正坐在院子里惬意地晒太阳喝茶。
见程修远在这深秋拿着把扇子晃啊晃地晃了过来,一张老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你这时候不在读书,两头晃什么?”
程修远挥退侍从,殷勤为程尚书斟满,觑着他喝到口中,冷不丁道,“祖父,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噗——”
程尚书愕然转头,一口茶全部喷了出去。
程修远早有准备,用扇子精准挡住脸,见没了没喷的危险,才从扇子后探出脸去看程尚书。
程尚书一抹嘴,拍案而起,“小兔崽子,你是想造反?”
程修远嘻嘻一笑,“年掌印有一次诈别人的话,用的就是这一招。
我觉得好用,就拿来用一用,果然好用”。
程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能有什么秘密?”
程修远将扇子扔到一边,肃容,“祖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着将今天钱令月的反常说了一遍,沉声道,“本来钱姐姐不顾祖母反对,坚决要嫁给晏伯伯,而温大人竟然还同意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就全部说通了。
祖父,钱姐姐,应当是承恩侯强占珍宝斋一案中,钱光祖的妹妹吧?
她坚持要嫁给晏尚书,是还想着报仇。
她的仇人除了已死的承恩侯外,还有承恩侯世子和王家强买珍宝斋的幕后主使人,太子妃!”
程尚书沉默,他之所以支持钱令月嫁给老晏,是想着那小女娃儿能多一层庇护。
也是想着温楚能从中脱身,没想到那小女娃儿倒是心气高得很,竟还没有灭了报仇的心!
“而祖父之所以故意摔断腿,还不愿年掌印诊治,好早日康复——”
“远哥儿——”
程修远打断他的话,“祖父,此事,我早已查清楚了,您不必否认”。
程尚书,“……”
臭小子,这话叫他怎么接?
“祖父您这般,是因为您深知截杀福广王的绝不是前朱雀营杨提督,却又不得不判杨提督有罪,只好抽身而退。
这天下能叫祖父您屡次冤判错判,甚至,为了不背上罪名,只能用摔断腿这样极端的方式,便只有——”
程尚书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捂住他的嘴,冷声喝道,“黄口小儿,莫要口无遮拦!”
程修远眨了眨眼,祖父说的是“口无遮拦”,所以,他猜的都是对的!
皇上,皇上,他包庇承恩侯府和太子妃肆意妄为,又截杀福广王!
未遂后竟然用一个臣子顶罪,逼得另一个臣子断腿求退!
这,到底,到底是怎样,怎样一个昏君!
程修远想起政和帝亲切温和的儒雅模样,想起朝野盛赞的“仁君”二字,只觉齿冷。
怪不得祖父宁愿自残也要退出朝堂,这样的皇帝,他宁愿满肚子的才学喂了狗,也不去为他鞍前马后!
程尚书见他沉寂下来,慢慢收回了手。
程修远又为他倒了杯茶,祖孙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程尚书颓然开口,“远哥儿,你长大了,在外行走,切记寡言慎行,切记切记!”
程修远起身长揖过膝,郑重开口,“祖父放心”。
程尚书叹气,“远哥儿,等过一段时间,我的腿好全了后,我想回举家搬回老家去。
京城里不太平,你也随我一起,三年后,春闱若是有把握,再回来”。
程修远茫然,要回老家么?
那他岂不是很久很久都见不着阿鲤、孟姜、王爷、华二姑娘,还有国子监的同窗们,还有阿七、大年、小年,还有,年掌印……
程修远沉默半晌,涩然开口,“祖父,年掌印的案子是您亲自审的,年掌印他,到底——”
到底是不是连氏余孽?
程尚书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当时种种证据都说明他不是连家的人,他的年纪也对不上。
现在皇上又重新重用于他,应当不是了”。
“可是——”
程修远顿了顿,坚定开口,“祖父,年掌印虽然表面上看去阴森古怪,其实人很好的!
还有阿七,祖父您应当也听说了。
如果年掌印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奸宦,又怎么会教出阿七那么热情诚恳的徒弟?”
程尚书摆手,“贵不攀,贱不轻,年掌印那般的人,敬而远之即可,你不要过于热络。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是啊,很快就要走了……
程修远心中烦乱,告别程尚书后便出了府,待他回过神,赫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年府外,不由苦笑。
守门的小太监见了他,十分热情地邀他进去,“小少爷学会叫哥哥了,乳娘还在念叨公子您什么时候来,让小少爷叫给您听呢!”
年鱼收养的一对双胞胎中,小年远不如大年健壮,程修远免不得就偏疼了些,一来就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逗着他学叫哥哥。
只小年还未满周岁,他根本没指望他真的会叫,乍然听说他竟真的学会了,刚刚的一点子迟疑全部丢到了脑后,喜道,“真的?带我去看看!”
小年见了他便兴奋张开双手要他抱,发出类似于“格格”的奶音,听着倒更像是在咯咯地笑。
程修远听了却认定了他是在叫“哥哥”,惊喜抱住他,哈哈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小年会叫哥哥了,真聪明!”
他向来耐心细致,又十分喜欢小年,便脱了靴子上了炕,陪大年和小年玩。
这样的事,他早做惯了,伺候的人见怪不怪。
乳娘和丫鬟们甚至常趁着这个功夫偷偷懒,去厨房找找吃的。
“呀呀——”
小年忽地挥舞着胳膊对着门口喊了起来,程修远回头看去,就见年鱼抱着胳膊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程修远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好意思,将手中拿着给小年擦口水的帕子收到背后,就要下榻行礼。
年鱼摆手,“坐着吧”。
程修远知道他向来不喜别人忤逆他,便止住动作,趁他不注意偷偷将帕子塞到了被子底下。
年鱼也走到炕边坐下,嫌弃扫了大年小年一眼,伸手抓着小年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上下打量起来。
小年也不怕,一双黑亮的眼珠瞪得大大与他对视,嘴角晶莹的口水又开始聚集。
程修远几次想要叫年鱼把他放下来,又怕惹年鱼生气,只眼巴巴地看着年鱼。
年鱼看看小年,又看看莫名和小年有点像的程修远,嗤笑一声,将小年塞到程修远怀中,“喜欢他?送你了!”
程修远,“……”
年鱼懒洋洋靠上迎枕,也不脱靴子,就将腿翘上了炕,“你不是去送洛老夫人了,怎么有空到这来?”
程修远,“……”
你见谁送人送一整天的?
当然,程修远是绝对不敢这么跟年鱼说话的,简单说了早上送洛老夫人的事。
只洛老夫人和钱令月说的话,他却是万万不敢和他说的。
年鱼却是起了谈兴,取笑道,“我见你对洛家的事格外地上心,莫不是偷偷地爱慕洛姑娘?”
程修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掌印取笑了,我万万不敢如此亵渎洛姑娘”。
年鱼斜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就是亵渎了?”
程修远面红耳赤,也不知怎的,慌张间脱口道,“我家过段时间也要搬回老家了!”
年鱼抬眼睨向他,忽地翻脸,冷笑道,“既然要走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
说着翻身下了炕,狠狠一脚踹翻炕边的高几。
高几哗啦倒下,上面摆着的花盆随之摔了下来,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大年、小年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年鱼却看也没看一眼,几步就出了门。
程修远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被子底下摸出了帕子,去哄大年、小年。
他以前常听人议论年鱼喜怒无常,可从他与年鱼打的有限几次交道来看,年鱼虽则口舌刻薄,心底却是软的。
绝称不上什么喜怒无常,最多便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每每年鱼骂他、讥讽他,他便默默念“刀子嘴、豆腐心,刀子嘴、豆腐心……”
念久了竟是诡异地觉得年鱼骂人的样子十分可爱,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年鱼的喜怒无常。
程修远有些无措,有些委屈。
他常行走于年府,年鱼从不反对,沈七诚心以待,年府的下人都将他当做了半个主子。
他以为,年鱼是将他当做了朋友的。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远远地低估了年鱼翻脸不认人的程度。
不一会,小赖子冷着脸进了屋子,冷笑道,“哟,程公子还在这呢?掌印有令,请公子立即离开,以后不必再来”。
程修远,“……”
程修远性子再好,脾气再好,也是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哥儿,听了这话刚刚的无措委屈顿时就变作了怒火。
甩下正在为小年擦眼泪的帕子,一声不吭地下了炕,抬脚就要走。
小赖子冷声道,“掌印说了,小年送给程公子,请程公子一并带走!”
程修远只当他是在说笑,根本没理会,继续往外走。
不想下一刻,大哭着的小年就被强硬塞进了他怀里。
他盛怒之下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小赖子嗤笑一声,“程公子,我们掌印说了,这次赶公子走了,下次公子免不得又要借小年的名头巴上来。
索性直接送给公子,左右不过一个银子买来的小子,我们掌印要多少有多少,不心疼!”
程修远更怒,便要将小年往回塞,“我不要!”
小赖子阴恻恻一笑,“我们掌印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往回收的道理,公子若是不要,直接摔死了便是”。
他不是在开玩笑!
程修远蓬勃的怒火瞬间一冷,眼看着小赖子伸手要来抓小年,下意识用双臂紧紧护住,后退两步,掉头就跑。
小年刚开始还在哭,渐渐地,许是被颠出了趣味,又咯咯笑了起来。
待程修远跑回程府大门口,他已经乖乖在他怀里睡着了。
程修远看了看怀中乖乖睡着的小年,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程府的匾额,咽了口口水。
祖父知道他把年掌印的儿子抱回来了,还准备养着,会不会直接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