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琭此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震惊?
痛苦?
懊悔?
愧疚?
或许都不是。
他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无力,还有淡淡的悲哀。
为什么?
明明发誓不让同伴再在自己眼前死去。
明明努力至今就是为了守护住这些羁绊。
明明自己改变了这么多,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改变,这份无力依旧如当年。
严琭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进训练营的试炼,想起他与同龄稚童的互相厮杀,想起自己的同情和不忍。
想起自己为了铭记斩杀的第一个人而带在身边的刀刃,不知何时已经遗弃。
想起自己为了不让百一的牺牲白费而毫不留情地下手坑害,不知何时却又变得和一样。
枭雄?
豪杰?
原来人的改变有时并非己愿。
原来真的会被架上不归的争霸之路。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适合做枭雄的天赋。
原来自己从骨子里还是那个普通的青年。
原来心,不够狠。
严琭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
赵匡胤陈桥不得已而黄袍加身。
牧野之战、神野之战,不得已做那“出头鸟”。
古往今来,如果可以选,如果有的选,又有多少人愿意一路向前、至死不回呢?
只是要“争”。
步子迈开第一步,便不能再回头,也停不下来了。
难道不知道他在送昔日同伴去死?他难道不知道徐徐图之的道理?他难道不懂以寡敌众实为不智?
只不过他没得选罢了。
一旦他想停下来,身后簇拥着他的人,就会成为推着他前进的迫力。
若为枭雄,就得心狠。
对自己人狠,对自己,更狠。
最终为了大局,甚至葬送了自己。
绝对称得上是合格的枭雄,甚至出色、优秀,甚至“雄”比“枭”更多,因为就连赴死,他都足够堂皇大气,坦然从容。
严琭面对眼前血红的场景,突然发现
他,不够狠。
至少此刻,他动摇了。
人不可能灭绝情欲,即便常说帝王无情,那也不是真的绝情绝性如木胎神像一般,都会有自己心中柔软的地方。
其实,人人都不愿承认,大家都不过是凡胎浊骨罢了。
所以,亲眼目睹挚友自戕,给严琭的心灵冲击是巨大的。
时间仿佛慢下来。
他能看清楚残缺模棱的剑柄深深刺入夜眼的心口。
溅射的血箭。
殷红的胸膛。
一切都看得清楚。
残忍的画面好似放大、放大、再放大,硬逼着他看个真切。
只有一瞬间,也足够让严琭认识到
夜眼,必死无疑。
且不说夜眼是何等不留情地对自己下狠手,又是抱着如何想法而心存死志,那样的伤口、那样的要害,绝对是致命的。
即便是严琭的万般神奇手段,也回天乏术。
思绪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现实只是弹指刹那。
咚。
夜眼无声的倒地,却好似重重砸在严琭心上,久久回响。
瞬间的大量失血,让夜眼白皙皮肤变得惨白。
眼镜歪斜,双目无神。
绅士坠泥般狼狈不堪。
眼圈发黑,脸色发青。
这是殒死之相。
严琭忽地出现在夜眼面前,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去扶。
“阿、阿琭”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无论战争,或者和平”
“不要比现在更糟了”
夜眼气若游丝,却死撑着一口气等待着。
以他的实力,却也未必能挺住多久。
严琭的视线慢慢上移,终于与他对视。
“好。”
郑重地颔首应下。
“呵呵”
夜眼微微阖上眼帘,似乎不堪重负。
“真希望未来会更加美好”
“一定会的。”
“阿琭”夜眼梦呓。
“嗯,我在。”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勉强自己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夜眼费劲半睁开双眼,死死盯着严琭,像是探究,像是好奇,更像是挚友最后的关心和担忧。
严琭仿佛在刹那间看到夜眼双目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令人不可直视。
再定神望去。
瞳孔涣散,眼瞳灰白。
早已失去了光彩。
像是错觉。
又像是一场梦。
夜眼悄无声息地离去,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严极不知何时退下了,徒留严琭一人,坐在高台。
严琭就像个流浪者,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那儿,神游,恍惚。
比起王座,他坐得离朋友更近。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少顷。
灵台清明。
像是拂去蒙尘。
原本晦涩难名的“遮掩”都在他重新灵明的精神意志面前,无所遁形。
严琭突然笑出声。
“嗬嗬嗬、嘿嘿嘿”
“n”
“哈哈哈!n!!!”
他想起十多年前百一算计的那一幕。
想到了死前用指甲戳了他皮肤的那一下。
想到了用rn夺取其他个性需要对方不反抗。
想到了死柄木弔死前奇怪的表情、奇怪的淡定。
想到了他心口那颗奇怪的力量种子。
所有奇怪的一切,串联在一起,就不再奇怪,反而变得顺理成章。
“哈哈哈!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哈哈哈”
严琭大笑,畅快、肆意、悲痛,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好笑。
好笑自己像个傻瓜,非要等到夜眼死后才想明白这一切。
亏他还以为临终顾念师徒情谊,这才没抵触那一下指甲的触碰,可谁能想到早已把他的反应算计在内了呢?
“好!真好啊!哈哈哈师父啊!您真是厉害!”
“您才是枭雄!枭雄哇哈哈哈!”
严琭仰天长啸,笑声悲切。
他应该哀,他应该流泪。
只是流不出,眼睛干得像是沙漠,就如同他干枯的心。
怎么会没想到呢?
他问自己。
明明早就发现内的意志星辰,既然历代继承者可以将意志传承在内,汇聚一堂,那么作为的源头创始个性“rn”又怎么会做不到呢?
明明从前才这样算计坑过师父,怎么到自己身上就浑然不觉了呢?
明明一直桀骜不驯的死柄木弔死前那么反常,为什么就没怀疑过呢?
明明自己身体里多了陌生的力量种子,为什么没检查过呢?
太多太多的蛛丝马迹,他却视而不见。
真是有够自大的。
严琭悲凉自嘲。
如果说,死柄木弔是“搭顺风车”,那么对于,严琭是真真正正败倒在他师父死前的算计下。
十多年前,百一用生命证明,小人物也可以逆袭。那残存的精神意志,直接左右了牧野之战的结局。
十多年后,枭雄再用生命来谋划一次,他的精神意志对严琭又会产生多大影响呢?
什么豪情壮志,都成了过往云烟。
自己铮铮喊出:“师父,我会走出和您不一样的道路来的!”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却最终敌不过临终微笑一句“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阿琭。”
是的,rn的力量、的意志、的枭雄逐鹿
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严琭。
甚至已经明知自己毫无胜算的死柄木弔,最终也选择了妥协,把自己的所有,都融了进去。
为什么旧部的那些人那么容易被招降。
为什么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以及,为什么严琭越发冷酷无情,越发漠视性命,彰显枭雄之姿。
好像都有了答案,都有迹可循,像是被安排好的轨道,既定行驶。
严琭发疯,癫狂,过去的却早已成定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余一人的高台之上,惨笑回响,灿烈而哀狂。
严琭抱着夜眼仍未瞑目的尸首,痴笑。
背后有人温柔地抱住他。
“都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拥抱着严琭,无影无形,只有温声安慰和一样难掩的悲伤。
少女用力抱着。
严琭低头。
终于。
涌出泪花。
咸腥血泪不知不觉地淌着。
在脸上刻出两道崩溃的印记。
这一天,魔王失去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