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绍恭仍旧记得那天,大雪纷飞,遮天蔽日,寒风呼呼的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全都站在冰窖前,神隐门则在为皇帝和墨阳王做最后的仪式,次日便要移入冰洞了。
墨阳王乃是意外淹死,因此需要在他的脸上画上镇压水鬼的符咒,黑色的笔墨才刚画完他的半张脸,那双紧闭的眼睛忽地睁了开来,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霜精,把执笔的画师吓了一哆嗦,在他脸上画歪了一笔,站得稍远的贵族们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画师就丢了细毫瘫坐在地。
本在作法的乐音听到动静,正要出言斥责,只见躺在冰床上的墨阳王突然坐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前方。众人全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新帝白旌,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神色复杂的望着画了半边鬼脸的白黎墨。
诈尸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新死没两天的人又忽然活过来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从来没见过已经死了半月有余,而且在冰窖里冻了十几天的人还能活过来,何况从高处坠落,且寒潭的水冰冷刺骨,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当初下寒潭打捞墨阳王尸身的水兵都冻死了好几个,这种情况还能复活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好在帝位已定,白黎墨此番醒转也已经于事无补,白旌还是稳稳的坐在帝位上。籍籍无名的襄王还是一如既往的被忽略,在这场争斗中他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丧仪结束,先帝的冰棺被安置在冰洞内,两名冰雕的掌灯童子一左一右守卫在侧,众人跪下行礼之后,方完整落幕。
在准备回城的前一天,一向眼高于顶的墨阳王破天荒的去找了小透明襄王。
“你就留在北境吧。”这是墨阳王醒来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襄王正安排下人收拾行装,就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
“外人不知道我坠崖的实情,你难道不知道吗?”白黎墨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别人都以为襄王无争,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襄王你的手笔。”
襄王捏着行囊的手一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是吗?”白黎墨仿佛洞穿一切,缓步走到襄王身旁,“难道不是你故意命下人透露山顶梅花正盛,诱喜梅的雨夫人上山的吗?”
不知为何,白绍恭总感觉复活的墨阳王与之前不一样了,原本的墨阳王神经大条,虽然残暴却没什么城府,而眼前这位却全身都透着神秘感,仿佛一团迷雾,怎么也看不穿。
“如此既可除掉我,又可让农祭两家产生嫌隙,你便坐收渔利,可惜你低估了姬孺塰对乐音的感情,也高估了雨顼的实力。”白黎墨低沉的声音带着丝丝寒冷之气,传到耳朵里非常的不舒服,“你能提前知悉姬孺塰他们的计划,还在他们的计划里安插上这么一环,的确不容小觑。看来这个王位的吸引力确实不小。”
“你想怎么样?”计划已经被识破,白绍恭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我可以从墨阳军中抽调一批人马给你助你拿下北陆,你想当王,北境的王也是一样的。”白黎墨云淡风轻的说到,仿佛那北陆国是可以随意取舍的一件小东西。
白绍恭惊讶的看着墨阳王,“你为什么……”
“我所做的事你不会懂,也不需要懂,你只需要记住一点,留在北境则生,离开北境则死。自己选吧。”白黎墨语气笃定,似乎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留在北境则生,离开北境则死,这是当初王爷对襄王所说的话,您不会忘了吧?”楚恨的声音仿佛被冰冻过一样,不带一丝温度。
“可是如今风国无主,难道要坐视不管?任凭戈曼剌占我河山?”手握雄兵,恰逢乱世,如此良机,他怎肯错过。
“此事无须襄王多虑,王爷自有打算,戈曼剌攻城襄王只需旁观,如果插手,后果自负。”烛火重明,楚恨已不见了身影,空中轻飘飘的落下几句话,“退守俞江则生,反之则死!望襄王好自为之!”
夜色浓浓,楚恨离开襄王营地准备绕个道去飖飔城。
“将军。”原来楚恨并非独自一人,他行事一向谨慎,在营地外还是留下了心腹策应,见楚恨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
“玄霜,你先去和玄彨汇合,本座另有他务。”
“是!”玄霜黑影一闪,已经远去。
楚恨徒步走在残破的飖飔城,自从他听闻桔明去世的消息后就一直想着进京,这次借着公务终于得以进城,不过他也必须注意行踪,如果被王爷发现他私自回了王府免不了要被重罚。
避开门前侍卫楚恨悄悄进了府,走到桔青的院子里却只看到慵懒的晒着太阳的棉蓉。
“楚将军?您怎么来了?”棉蓉看见楚恨,赶紧收起了九条狐狸尾巴,端端正正的站了起来。
“有点事,青姑娘在吗?”楚恨拉低了帽沿,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青姑娘回淮南山了,您要等她吗?”
“不了,本座还有其他事。”默了一会儿又说到,“不用告诉她本座找过她。”
“是。”棉蓉一脸花痴的望着楚恨离开的背影,狐狸一族大都貌美,可像楚恨这般英俊的还是少得很,不过他刚才是来找青姑娘,可为什么走了又说不要告诉青姑娘他来过?任她狐狸脑袋再聪明也想不出是为什么。
这个时候去淮南山大概也是为了桔明的事吧,楚恨在山脚下徘徊了许久,还是决定上山找她,就算被责罚他也认了。
山路并不难走,没多久便走到了山顶,桔青背对着他,单薄的身子孤寂的站在风里,看起来格外的惹人心疼。
楚恨摘下帽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切切的关心。
桔青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眸中似有泪光,见来者是他,又扭头擦了一下眼睛,复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端庄大气,“你怎么来这儿了。”
楚恨喉头一紧,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心疼她故作的坚强,他多么希望这个女子在自己的面前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可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奢望。
“你可知王爷不允许你私自行动。”桔青见他不说话,又开口道,“你最好是真的有事才来见我的。”
“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这样一句话楚恨却说不出口,他知道桔青的心里只有王爷,他的安慰对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这就是令三军敬畏的楚大将军,居然也有这么懦弱卑微的一面。
“说吧,有什么事?”桔青敛了敛裙裾走下山坡。
“王爷命我去找襄王,事情办妥就想着很久没回淮南了,所以绕道来看看。”楚恨不擅长撒谎,这个拙劣的借口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
桔青“哦”了一声,并没有深究,大概她因为有心事,思维也跟着迟钝了些,楚恨并不是出自淮南的妖怪,他没理由特意绕道,“看完了就早些回去,别被大人发现了。”
楚恨点点头,看着她飞上了云头,心中一阵失落。在面对千军万马时他不曾皱眉,即便对手比他强很多他也自信满满,从不泄气,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所有的勇气与智慧全都消失无踪,连句安慰她的话也说不出口,在她的面前,他是如此的自惭形秽,看低自己。
其后戈曼剌拔营攻城,白绍恭犹豫再三还是遵从了墨阳王的命令守在俞江,只派了先锋部队到前方打探消息。
“父王,父王……”年轻的小王爷挑开帐门兴奋的冲了进来,“好消息,好消息啊!”
白绍恭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慢慢抬起头来,不慌不忙的说到,“什么好事,激动成这样。”
“父王可知戈曼剌的攻城大军全军覆没了!”
“什么!”白绍恭放笔的手一抖,毛笔便滚到了刚写的字帖上,模糊了最后几行字,“全军覆没?!”
“对,一个不剩!”小王爷语调轻快,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来父王是早有预料,否则我军也定会遇到雷电,伤亡难料。”
“雷电?”外面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雷电?
小王爷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那万里电闪雷鸣,密密麻麻的像下雨一样,根本无处可逃!可惜戈曼剌十万精兵就如此覆灭,却是连龙卫军的半根毛也没伤到。”
白绍恭不自觉的想起墨阳王,如果不是他强令自己按兵不动,那么今日落难的就很有可能是自己,一时之间白绍恭有些感慨,不知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他真的能预见未来。
“传令下去,我军退守北境,不再南下!”
“父王,这是为何?”明明前方已无阻碍,正是进军中原的好时机,却要这个时候退兵?小王爷完全不明白父王在想些什么。
“退兵!中原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白绍恭不容拒绝的说到,抬手将面上那张被弄花了的宣纸扔掉,提笔快速的在宣纸上写下另外一句话:留在北境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