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日暮,田恒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乘着马车返回家中。
虽然从田府的大门前走到日常饮食的膳厅并不算太远,但田恒每次经过这条道路,都要走上很漫长的时间。
没办法,这条道路上进进出出的食客实在太多,每见到一人田恒都要停下脚步与他们寒暄几句。
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维护情谊。
虽然有些话并不是发自真心,但这些事却是不得不做。
广施恩惠,笼络人心,是父亲田乞定下的家规。
而他手下的这些食客,也是田恒能立足于田氏的根本。
所以即便再烦再累,田恒都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贯彻着礼贤下士的守则。
但人总是会累的,如果不是真心实意的做事,久而久之只会加重疲劳,使得自己产生倦怠。
对此,田恒也有自己的调解方法。
他走入膳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到几案前坐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婢们也连忙为他呈上冬日冰饮来缓解疲劳,没过多久,又有膳夫捧着鼎、镬等食具走出。
他们把鼎、镬放在田恒面前的几案上,又在下方添上细碎的木条木枝,再用干草做成的火绒点燃。
小火烧了没一会儿,鼎镬中的用鱼虾熬出的油亮汤底便咕嘟咕嘟的翻滚了起来。
田恒夹起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片放在鼎里涮了涮,看到肉色变白,便及时取出。
然后,将羊肉片放在装着用酱油和茱萸末调成的蘸料中蘸了两下,方才慢悠悠的放进嘴中。
滚烫羊肉带来的鲜美的滋味儿不断地刺激着田恒的味蕾,让他忍不住满灌一口冬日冰饮,祛除嘴中的热辣。
一杯水酒下肚,田恒闭眼回味道:“舒服,太舒服了!”
这一刻,他感觉这一天的劳累仿佛都被驱散,终日的奋斗也有了回报。
冬日的羊肉,再配上冰饮和酱油,就算是天帝,恐怕也没有我这样的享受吧?
这时候,如果再听上一首曲子,那就更美了。
田恒想到这里,开口喊道:“乐师呢?去把乐师给我叫来!”
女婢们听见田恒吩咐,赶忙出去喊人。
田恒则趁着这个时间,又夹起几片羊肉,放在另一个用青梅干与盐粒调成的蘸料中试了试味道。
田恒一边咀嚼着,一边客观的评价道。
“其实这也不能说差,但肯定不如酱油鲜美。
不过青梅的酸配上盐粒的咸,却可以化解羊肉的膻味与肥腻。
但既然都已经是吃羊了,肯定要的就是这份肥腻,所以两相对比之下,还是酱油与芥子末更胜一筹啊!”
就在食评人田恒对今日的餐点发表点评时,颜浊邹已经抱着瑶琴来到门外等候。
“田子。”
田恒见他来了,放下筷子笑着说道:“进来吧。”
颜浊邹来到屋内将瑶琴放下,掀开盖在琴弦表面的布帛,略微调了调琴弦,然后挺直腰板,便冲着田恒问道。
“您今日想听些什么?”
田恒正在尝试将一旁的芥子末与酱油混合而成的新口味,刚入口便被呛得咳嗽连连。
他一边抬起袖子遮掩,一边随意吩咐道:“就弹你最擅长的曲目吧。”
“最擅长的?”
颜浊邹听了先是一怔,随后脑海中浮现了夫子仁厚的面容与和蔼的微笑。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当年夫子在齐国时,为了学韶,三个月都尝不出肉的滋味儿。
而韶也正是夫子教他的第一首乐曲。
颜浊邹回想着过往的经历,心中五味杂陈:“那我就弹一曲韶吧。”
“韶?好啊!这可是一首好曲子。”
田恒对于颜浊邹的选曲也是无比满意,因为韶乃是虞舜时的乐曲,而他们田氏正是帝舜的后裔。
今日他得到了如此美味珍馐,怎么能不与先祖分享呢?
颜浊邹得到他的肯定后,闭上眼睛追思着过往的记忆,指尖拨动奏响琴音。
悠扬的乐曲在膳厅内婉转飘扬,田恒欣赏着美妙的乐曲,吃一口肥美的羊肉,再饮一口美酒,只觉得此生的心愿似乎都已经满足了。
有琴声作伴,田恒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一边聆听琴音,一边涮着肉。
初时,田恒还不感觉有什么,但越往后听,他越感觉不对。
田恒的眉头越皱越紧,甚至连涮肉的筷子都停止不动了。
“这明明音律是对的,但今天的琴声,为什么听起来如此悲伤啊?是您的瑶琴坏了吗?”
颜浊邹的琴声为之一止,他的两手放在瑶琴之上抚平琴弦,膳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颜浊邹慢声道:“让我来检查看看吧。”
他俯下身子调整琴弦,然后又弹了一段。
田恒听到琴音,脸上现出笑容:“这才对嘛!您这瑶琴估计是用的时间太长,音律都失衡了。
这样吧,一会儿您下去之后,找家宰取上些钱财,去换一把新的瑶琴吧。”
颜浊邹摇头道:“曲调悲伤不是琴的问题,而是因为弦绷得太紧,所以调子显得低,调子低了,听起来就会使人感到悲伤。
而琴弦能绷得紧,更说明这把瑶琴是良材所作,明明是良材,却被用来弹奏不适合它的曲子,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悲伤呢?”
田恒原本吃的正欢,他听到颜浊邹这话,一个不小心,刚送进嘴里的羊肉差点卡在嗓子眼里把他噎死。
一旁侍候的女婢急忙上前替他顺气,田恒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望着颜浊邹一脸严肃的模样,方才想起自己失礼了。
这种听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夹枪带棒的话,怎么能从颜浊邹的嘴里蹦出来呢?
不过眼下这会儿工夫,田恒也来不及多想了,他忙不迭的整理衣冠,冲着颜浊邹的方向正坐。
“您是觉得琴师的职位并不适合您吗?可我觉得您的曲子谈的实在美妙啊!”
颜浊邹摇头道“我食用的是田氏的俸禄,我所处的地位也是田氏赐予的。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如果您觉得我的琴弹得好,让我担任琴师的职务,我也没什么抱怨可言。
但我听说,万物各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恭谨朴实的人,可以让他们侍奉主君,进献忠贞之言,这是他们不费力就可以做好的事情。
也可以让他们领兵作战,抵御强敌寇仇,但这却违反了他们的天性,因此即便尽力去做也难以成功。
骐、骥这样世人皆知的良马,可以让它们一奔千里,这是它们容易做到的事。
也可以把它们放在宫中,让它们去捉老鼠,但这样做的效果却还不如一只刚出生的小猫。
泰阿、龙渊这样的宝剑,它的锋利天下闻名,但木匠用来砍木头,却还不如用寻常的斧子。
无法领兵作战,难道是仁厚之人的过错吗?
无法捕捉老鼠,又应是骐、骥这样良驹的过错吗?
无法用来伐木,又该是泰阿、龙渊的过错吗?
我是个愚钝不明的人,无法了解其中的道理,所以想要向您请教其中的缘由。”
田恒听完这段话,忍不住面色肃然。
他满脸歉意的低下脑袋向颜浊邹诚恳认错:“从前我不知道您竟然贤能到了这种程度,现在我打算调整您的琴弦,让您能够奏响合适的乐曲,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颜浊邹听到田恒的话,亦是俯身回礼道:“如果您愿意这么做的话,我将会在战场上为您抵御贼寇,在原野上一奔千里,在刀锋中削铁如泥了。”
说完这段话,颜浊邹便抱着瑶琴退出了膳厅。
田恒目送着他的身影一路远去。
他反复回味着颜浊邹的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桌上盛满了酱油的漆碟。
他一瞬之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田恒嘴角露出一丝说不上什么感觉的笑容,他夹起羊肉片在碟子里涮了又涮。
“宰子啊!宰子!你都已经离开临淄了,还给我留了这么个问题。
这么点小事,你直接来找我说说不就行了吗?弄得这么麻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田恒将羊肉送进嘴中,闭上眼睛,感受着汁水在唇齿间流动的感觉。
忽然,拿着筷子的手缓缓放到了几案上,他好像想明白了。
田恒睁开眼睛,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笑叹道。
“妙啊
诗中有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菟裘宰子,何止是鲁之明哲者也?
此人,乃天下之明哲也!”
就在田恒正在吃涮羊肉的时候,他口中的天下之明哲正与范蠡他们泛舟于淄水之上。
大翼中抛出一张渔网,将无数鱼儿揽入船中。
随着公输班和赵毋恤的一阵惊呼,渔网散开,落了满船的鱼儿。
两个小鬼一人扑倒一条,抱着大鱼来到宰予身边要求道:“夫子!我们要吃这一条!”
宰予正蹲在旁边用酱油和姜、芥等调味料配制着蘸水,他回头一看这俩小子手里的鱼,差点吓了一跳。
“这鱼比你们脑袋还大呢,能吃下吗?”
负责片鱼的子贡走了过来,从他俩手中接过鱼,也着实吓了一跳。
“冬日里,居然还能捕到这么肥美的鱼?不过你们俩可想好了,这鲫鱼可不适合做鱼脍,你们别吃吐了。”
宰予也劝道:“给他们俩做个煎鰿算了,小孩子吃什么鱼脍?”
赵毋恤和公输班听到这话,俩人一百个不满意。
“凭什么夫子你能吃,我们就不能吃?”
“夫子你说过:君子视之万物,一视同仁而已。您要是不让我们吃,您也別吃了。”
“欸?!”
宰予先是一愣神,旋即怒道:“要造反了还?大周可还没亡呢!”
赵毋恤和公输班见宰夫子发怒,俩人一溜烟儿的躲到了欧冶子的身后。
他们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躲到这位外表粗狂内心慈爱的长者身后,宰予都不会再追究了。
宰予见状,只是呵呵一笑。
随后从袖子里掏出本子和笔,在赵毋恤和公输班的名字后面又添了一笔。
细细数来,他俩名字后已经积满了三个正字。
一个正字,便代表抄写诗书礼乐易各一遍。
三个正,便代表了三遍。
两个小子,和宰夫子玩这套?
这都是你宰夫子当年玩剩下的东西!
正当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只待回了菟裘就可以反攻倒算之际,他忽然看见公输班带着赵毋恤扑到了莫邪的怀里撒娇。
“莫邪姐,夫子他不让我们吃鱼脍!”
莫邪搂着两个小子,好言好语的宽慰着。
她早就想要个孩子了,奈何干将那家伙一直沉溺于打铁,明明一把子力气,却把一大半都用在了铸剑上面。
莫邪自己想要孩子却不能如愿,所以这几天看见赵毋恤和公输班,对他们宠溺的心情几乎都能溢出来了。
“没事,宰夫子不给你们,我来做给你们吃。不就是鱼脍吗?走,我带着你们去选鱼。”
说完,莫邪便一手一个将两个半大小子抱起。
宰予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转过身去,他两手掐腰,望着白浪翻滚的浩荡淄水,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滑出。
妈的,输了!
我输的太彻底!
我输就输在同年龄段时,没有这样的超人勇气与智慧!
不过现在毋恤和班能有这样的意识,也可以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吧?
想到这里,宰予再看两个学生,忽然有了种老怀大慰的感觉。
他感叹道:“我总算能够理解夫子那种盼我成才的感受了!
果然,天下夫子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啊!
谁不盼着自己的学生能得点好呢?”
他正感慨着呢,子贡吊着一块刚片下来的鱼肉从他身边冒了出来。
“你小子嘀咕什么呢?”
宰予慨叹道:“我在想,我现在只不过是收了毋恤和班两个学生,就已经把他们教育的这样出色了。
如果今后我可以像是夫子那样桃李满天下,那么未来的天下想必一定会是一派”
“礼坏乐崩的景象吧!”宰予话还没说完,子贡便在后面翻着白眼接了一句:“得了吧!你看看这两个小子被你教的,那简直就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班我就不提了,他的天性可能是活泼了点。
但毋恤原本可是个恭谨守礼的孩子,跟在你的身边学了两个月,怎么也变成同一种味道了?
你最好别让夫子知道你收了学生,要是让他知道你的学生都是这种感觉的,非得把你骂死不可!”
宰予可以挨骂,但唯独受不了挨子贡的骂。
你个言语科第二的,有什么资格骂第一?
以下犯上?
再说了,未来由你和子夏的学生、后辈们组成的西河学派可是被集体开除了儒籍的,什么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悝、乐羊、西门豹、公叔痤
宰予原本心里正骂着呢,可越骂越感觉没底气。
坏了,怎么感觉子贡的这些后继者们还挺厉害的?
宰予沉默片刻,犹豫再三,忽然扭头望着子贡问道:“那个什么,我说子贡啊”
“嗯?”子贡看见宰予一脸的谄笑,后背猛地一凉:“子我,你该不会又在惦记着我什么吧?”
“没有,哪儿能呢,咱都兄弟。哪儿有什么惦记不惦记的?”
宰予笑着说道:“我是觉得吧,教学生这件事,以我目前的能力,恐怕还不足以独自做好。
你看要不然,咱们组个学派联合招生,你意下如何啊?”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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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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