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虎立在车上,明明是战败的一方,然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颓丧。
他神情悠闲的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但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大可不必回答。”
宰予听了,不由笑道:“阳子在此侯我多时,就为了问我三个不必回答的问题。您难道就不怕待会儿三桓的追兵就要赶来了吗?”
阳虎闻言举着马鞭,哈哈大笑道。
“倘若季文子、孟献子、叔孙昭子再世,我自当卸下兵甲,俯首请罪。
倘若他们要将我推出枭首,我不敢心生半点忤逆不敬之意。
假使他们愿宽恕我的罪行,我自当心怀感激,竭力事奉,与群臣竞鞭争先。
只可惜,如今当政之人,不过季孙斯、孟孙何忌、叔孙州仇。
他们要是有追杀我的勇气,那我也就不会执掌鲁相权柄长达三年之久了。”
宰予听到这里,问道:“阳子这么说,未免太自信了些吧?您行事如此托大,万一他们真的追上来,那您的性命可就朝不保夕了。”
阳虎嗤笑一声道:“子我,你以为我为何能从看门人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我虽算不得什么贤德君子,但却懂得一些识人的道理。
我能看出你的贤能,自然也能看出三桓的愚蠢。如果他们真的派兵来追,那我反倒要高看他们一眼了。”
宰予琢磨着阳虎的话,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儿。
按理说,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阳虎不可能这么淡定。
但他现在却能气定神闲的同我讨论三桓派不派兵来追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单纯的狂妄?
还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
结合阳虎从前的诸多行为,这两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但宰予觉得,虎子狂归狂,但狂不代表傻。
从前他狂,是因为没人的管得了他,但现在他狂,那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谁闲着没事玩命啊?
他决定继续听下去,看看阳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宰予道:“阳子说有几个问题要问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呢?”
阳虎朗声问道:“我待你如何,你心中应当知晓。三桓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三桓给不了你的,我阳虎一样毫不吝惜!
你若是想要上卿之位,就算我暂时无法给出,但这并不代表我今后无法帮你办到。
但若是这次三桓取胜,难道他们还能将自己的席位拿出来送给你吗?”
阳虎的问题直指问题的本质,但正是因为他问的太直白,宰予反倒不太好给他作答。
阳虎见他不回答,倒也不着急,而是又问道。
“公伯寮对我说,你所图的,只不过是个稳稳当当地下卿之位。但以我对你的了解,凭我从前对你的观察。
一个能说出宁有种乎的人,不像是区区一个下卿便可以满足的。
一个敢于在大野泽之战中出奇制胜的将帅,也不是能够心甘情愿按部就班向上晋升的。
既然如此,你今日本不该站在我的对面,然而你还是这么做了。
这便说明了一点,要么,是我从前高看了你,要么”
阳虎说到这里,话锋忽的一顿,他转而问道。
“子我,我听说,大丈夫当立青云之志,建万世之功。那么,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前面的问题,宰予都不好给阳虎作答。
可这个问题,他却不再回避。
宰予道:“君子之志,所虑者岂止一身,直虑及天下千万世。
若天遂人愿,先祖庇佑,予将在东方复兴周礼。”
宰予没有把话说透,但对于阳虎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阳虎仰头望天,忽的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如此而已?”
宰予听了,淡淡回道:“如此,非为而已。”
阳虎听到这句话,望向宰予的眼神顿时变了三变,他的嘴角也渐渐浮现了一丝笑容。
他听明白了潜藏在宰予话语下的含义。
“既然如此,若非而已,那这东西你或许用得上。”
阳虎话音刚落,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远远地朝着宰予扔了过去。
宰予啪的一下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是一枚闪着淡金色光芒的虎符。
还不等宰予发问,阳虎便开口道:“此物乃是我阳关的调兵虎符,阳氏族人见符如见我。你持此符去往阳关招降,必能得到回应。”
“这”
这下子,不止宰予愣住了,就连一旁随他共同追击的申枨也愣住了。
阳虎今天这是玩的哪一出?
大家都担心他会退往阳关据守,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交出阳关的控制权,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宰予。
宰予问道:“阳子,你这是何意?”
阳虎开口道:“我将要离开鲁国了。这虎符我带着也没什么用处,与其交给三桓,倒不如送给你当做纪念。我常听人说,见贤则思齐。
我阳虎是个小人,所以从前便也将你当做小人看待。只不过方才你的那句话,着实打动了我。我虽然无法像你那样复兴周礼,但顺手提供一些助力还是做得到的。”
宰予皱眉问道:“那您就不怕我拿着虎符骗开阳关的城门后,对您的族人大开杀戒吗?”
阳虎笑着说道:“我敬您是君子,所以才将虎符交给了您。至于您以后会拿他做什么,那就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宰予又问道:“即便我能恕他们无罪。可阳氏庸附季氏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死,同样不是我个人可以决定的。”
阳虎道:“我听说,拥有上等才能的君子,可以把妻妾儿女托付给他。
拥有中等才能的君子,可以用将游说辞令之事托付给他。
拥有下等才能的君子,可以把家中的财产托付给他。
从您刚才的言论来看,我私下以为,您属于最上等的君子。”
阳虎话到这里,宰予心中的疑惑也渐渐化开了。
怪不得阳虎一直在这里等他呢,闹了半天是打算将族人托付给他。
宰予问道:“您如果想要庇护族人的话,直接带着阳关投奔齐国不就好了?阳关毗邻齐国南部边境,有了齐国为阳子你充当保护,您还怕族人会遭到杀戮吗?”
阳虎闻言倒也坦承,他大笑着回道:“原本我的确可以这么做。只可惜啊!我先前没有听从子我你的劝告啊!你难道忘了吗?高张现在可依旧没有被放回齐国呢。”
阳虎此言一出,宰予豁然开朗。
怪不得阳虎不敢投齐呢。
如果阳虎去了齐国,三桓多半会向齐侯提出以高张交换阳虎。
对于齐国来说,高张的性命可远比阳虎重要,而阳关的土地本就是齐国主动归还给鲁国的。
所以三桓只要提出这个建议,齐侯肯定当天就得把阳虎打包送走。
到时候别说阳氏族人了,阳虎自己的小命首先不保。
而对于阳虎来说,如果阳关一定得送还给鲁国,那么再没有比送给宰予更合适的选择了。
他今日主动发兵攻打三桓,这就等于是结了死仇,因此阳氏不管落到三家中的哪一家手里,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而送给宰予,对阳虎来说则有三点好处。
第一,宰予致力于在鲁国复兴周礼,那就代表了他迟早会与三桓发生冲突。
而宰予的实力对比三桓,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感情的角度上来说,阳虎送他阳关等于雪中送炭,宰予不应当恩将仇报。
而从现实角度考虑,宰予也需要阳氏族人的协助来对抗三桓,这属于互利互惠的关系。
因此,在宰予得到阳关后,他不仅不会像三桓那样秋后算账,反而还要厚待阳氏,以此来博取他们的支持。
第二,如果宰予打算接受阳关,那么就得放过阳虎。
因为阳虎作为阳氏的话事人与领袖,他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阳氏族人的态度。
杀了人家的族长,还想让人家支持你,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至于第三嘛
宰予开口问道:“既然阳子不愿去齐,那么想必就是去晋了吧?”
阳虎见宰予这么上道,笑着驱车来到他的面前。
“喔?听子我所言,似乎在晋国颇有些门路?不知可否替我向几位贵人引荐一二呀?”
宰予闻言,先是叹了口气,旋即摘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阳虎。
“阳子所托,我岂敢辜负?请您拿上此剑前往新绛,并拜见赵氏君子赵毋恤。他见到这把剑,便会知晓您是由我推荐来的客人。
有了毋恤替您在晋卿赵鞅面前举荐,想必他一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的。”
阳虎抬起双手,郑重的接过宰予手里的佩剑,旋即拱手谢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阳虎拿上佩剑,正要转身驾车离开。
申枨见他要走,连忙劝谏宰予道:“子我,你这就放他走了?”
宰予开口道:“我所患者,阳关也。现在阳关已得,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与阳虎激战了。”
他神情复杂盯着阳虎离去的背影,忽的开口道:“阳子!”
阳虎被他喊得身子猛地一震,随后缓缓扭头,脸上依旧洋溢着热切的笑容,但他额前的虚汗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情绪。
“何事?”
宰予想了想,开口道:“临别之际,我送您一句话: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不做那些自己不该做的事,不要贪图那些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从今往后,像是为富不仁这种话,还是尽量少说一些吧。”
阳虎听得一愣,随后开怀笑道:“子我送我的至理名言,我又岂敢不放在心上。只不过,你送我一句话,我也回赠你一句话。
主贤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
如果主上贤明,那就倾力辅佐他。如果主上不够贤明,那就掩饰自己的邪念,去试探他。
子我,别让忠诚害了你啊!”
语罢,阳虎一抖缰绳,轮毂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些追随着他的党羽们,一边观察着菟裘甲士们的动作,一边谨慎的调转车头,跟随他一路绝尘而去。
宰予的耳边还在回荡着阳虎的余音,那边的原野上,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宰予心中哭笑不得道:“虎子啊!你这都要走的人了,还不忘临行前再坑我一手,也是真有你的。”
而申枨望着远去的阳虎,则显得有些焦躁。
“子我,你我就这样把阳虎放走了。万一回头国君追问起来,我们可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就说没追上呗。”
宰予撇了撇嘴,正准备命令全军返回曲阜,谁知却发现前方的原野上,忽然又奔来两辆战车。
车上的甲士不等马车停稳,便冲着宰予抱拳道:“宰子。”
“你们是?”
甲士齐呼道:“我们是被阳子派回来协助您接管阳关的。
阳子先前忘了告诉您,阳关徒卒不比其他城邑,要想调动他们,除了虎符以外,还需要我等亲卫陪同。
否则,调兵时不管是缺了虎符,还是缺了亲卫,都会遭到阳关徒卒的攻击。”
“这”
宰予与申枨互视一眼。
虎子还是不愧为虎子啊!
这后手准备的,差点就让他给阴了。
那一头,阳虎率领亲信逃离了曲阜,而曲阜城内仍然还残存着一股做困兽之斗的叛军。
这正是由叔孙辄率领的上军步卒。
他们占据着叔孙氏的大宅,并依靠着府内的各种防御工事,顽强的抵抗着来自孟氏与各路大夫的攻击。
其实叔孙辄麾下的上军士卒一早就想要投降了。
但令他们无可奈何的是,敌军主将公敛处父死活不接受叛军的投降,还一度扬言要将叔孙辄的首级砍下,献于宗庙之前。
叔孙辄被逼到这个份上,纵然不想玩命也得玩了。
他一手挟持着自己的族兄叔孙州仇,一手指挥着手下的士卒填补着防线的缺口。
而叔孙州仇也看出了公敛处父的真实意图。
“他这是想要逼你杀我啊!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你若不杀我,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如果中了他的奸计,将我杀了图一时之快,那就不止是手足相残,更是在帮助孟氏削弱我叔孙氏啊!”
叔孙辄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哪怕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兄长的哀求,他都不怎么买账。
“那能怎么办?杀了你没活路,不杀你,还是没活路。那倒不如索性你我兄弟一起上路,哪怕到了列祖列宗面前,还可以互相帮忙解释!”
就在叔孙辄说话之际,只听见砰的一声,叔孙氏的府宅大门终于被扛着圆木的孟氏步卒一把撞开。
公敛处父领着费邑徒卒率先进入府中,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叔孙辄见状,将剑架在叔孙州仇的脖子上,将他当做人肉盾牌挡在身前,随后发了疯似的大喊道。
“都不要过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公敛处父闻言,只是面色如常,挥手指向叔孙辄道:“给我放箭,射死逆贼叔孙辄!”
题外话
习惯晚睡的人有共同点,就是爱胡思乱想。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