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进隔离室的时候,乔楠压根就没有当回事,他虽然知道非典很严重,但是离自己很遥远啊,怎么会传到港城这个十八线小城市呢?
但是薛冬梅的状态很不对,一开始还能听到她在临床翻书,妈妈来的时候,她还挺正常地沟通交流,让妈妈谢谢她的室友。可是到了晚上,就完全听不到她的动静了。
“薛冬梅!”乔楠叫了两声,隔壁床才传来一声细微的“嗯”。乔楠也不顾避嫌了,一把掀开帘子,只见薛冬梅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很痛苦,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乔楠一下子着急了,大声将周老师喊了进来。正好是晚饭时间,周老师正在喝着米粥,听到乔楠的喊声,立刻冲了进来。他一抹薛冬梅的体温,好家伙,真的烫手啊!
“周老师,冬梅没事吧?”
“不敢确定。”周老师看到乔楠没有戴口罩,立刻就急了。他想出去给乔楠拿个口罩,可薛冬梅却在酝酿着一次呕吐,呕吐物喷溅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周老师硬生生推开乔楠,替他挡住了呕吐物。
“周老师…”乔楠向来镇定,可此时也有些傻了。
“快出去戴上口罩,桌子上有我手机,快给校长打电话。”周老师冷静地吩咐道。
乔楠恍惚地点点头,按照周老师的吩咐打了电话。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徐校长却一直待在学校里。不过五分钟,他就来到了隔离室外面,一起来的还有鲁副校长、李兰芝。
周老师还在里面陪着薛冬梅,乔楠将刚才的情形跟几位校领导汇报了。鲁副校长下意识地离乔楠远了一些,焦急地说道:“还等什么?快打120啊!”
徐校长皱着眉头说道:“不行,不能打120。这也不能确定就是非典,救护车一来,反倒会给学生们造成恐慌。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我们不能扰乱军心。”
李兰芝着急地搓着手,说道:“那怎么办?薛冬梅都这样了,留在学校里更危险啊!”
徐校长说道:“把她背到楼下,我的车就停在学校后面,我送她去医院。李主任,你留在学校,给所有老师打好预防针,但是要注意控制情绪,尤其不能让恐慌在学生当中蔓延。”
众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周老师刚才在里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已背起薛冬梅,镇定地说:“你们都退后一点儿,别再跟她接触了。徐校长,你把车钥匙给我,我把她送到医院吧。”
徐校长很犹豫,周老师却说道:“这个不能开玩笑,反正我已经跟她接触了,也不差去医院这一会儿功夫。你们最好也跟别人保持距离,别再互相传染了。”
李兰芝目光泫然:“小周…”
“嘿,你们别担心,看症状应该不是非典。再说了,我是当医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现在不应该我出马么?”周老师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又说道:“别再啰嗦了,早点儿去医院,对大家都好。”
“我也一起去。今天一天我都跟她在一起,在她确诊之前,我不能离开医院。”乔楠说道。
李兰芝神情复杂,她急忙转过身去,像是想藏起眼角的泪水。她说道:“我先去看看楼道里有没有学生,有的话让他们回教室,省得他们看到了又要乱说。”
乔楠呆呆看着,妈妈的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也没有追上去。
魏成林最近都没有上学,他有的是办法逃课。比如,他的基础体温本来就偏高,每天早上快步跑到学校,体温就能到37度出头。他红光满面,白白胖胖,怎么看也不像有病。可学校有规定,体温超过37度的学生都要回家观察。于是成林便扭动着胖胖的身体潇洒离去,有时候回家看漫画,有时候去网吧打游戏。
如此三四次,赵艳芬才识破了儿子的伎俩,于是扯着耳朵把他拽了回来,关起门来一顿狠揍。要不是魏家老太太拦着,估计又要打到好几天下不了床。
赵艳芬打累了,坐在沙发上无助地哭了起来。魏家老太太虽然心疼崩溃的儿媳妇,但更担心被打的孙子,她哭着说:“成林可是老魏家唯一的根儿,他不就是逃几节课吗?又没有惹是生非。你要是把他打坏了,我老婆子第一个不依!”
赵艳芬一下子火了:“就逃几节课?他逃课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开着面包车去工厂里拉口罩,二十箱子口罩全是我一个人拉回来的!有没有人心疼我?”
赵艳芬越说越委屈,最后大哭起来。魏老太也忍不住抹泪道:“你也不要那么累嘛!我老婆子还有钱,够咱家吃的就行了。老魏家就这一个男孩儿,他那些姑妈会不管他吗?咱俩的钱不都是他的吗?成林健健康康长大就行,其他的别要求那么多。”
赵艳芬气哭了:“妈,你这是…这是在养败家子啊!”
魏老太啐了一声:“那你打他就对了?你一打他,他就生气,人一生气就容易生病,我这大宝贝孙子,宁可啥都不行,也不能让他生病。”
赵艳芬气极反笑:“那我还生气呢,你就不怕我生病?”
魏老太自知理亏,便只顾抚摸着成林,小声嘀咕道:“哪儿有跟自己儿子比的?”
赵艳芬气得无话可说,一把扯过外套,想去店里看看。结果一拉开门,就看到乔琳站在那里,好像站了很久了。开门的一刹那,她显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琳琳,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成林,我爸说了,成林今天又逃课了,让我带着他去馄饨馆做作业。”乔琳一板一眼地说道。
“……”赵艳芬再次无语,虽然成林的不成器在家属院人尽皆知,但每当别人提起来,她还是脸上烧得厉害。她扭过头,冲屋里大喊一声:“魏成林,快出来做作业!”
成林原本没什么大事,可是一听妈妈的话,他立刻躺在奶奶腿上大声哼唧起来,夸张的“哎呦哎呦”声让乔琳忍俊不禁。赵艳芬脸上挂不住,又喊了一声:“你琳琳姐等你好一会儿了!”
琳琳姐?
魏成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拎起书包就往外冲,动作之迅速,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兵。
“去我家店里写作业吧,我爸说了,最近都没什么客人!”乔琳说道。
魏成林无条件赞成,他们三人一起沿着长长的巷子朝馄饨馆走去。路过成林家超市,赵艳芬让乔琳先过去,魏成林一会儿再去。
魏成林以为妈妈要公开处刑,再在自家超市门口胖揍自己一顿,顿时就扯着嗓子嚎叫起来,结果却被妈妈拖进了店里。赵艳芬挑选了几样零食,塞进儿子的书包里,黑着脸叮嘱道:“待会儿见了乔琳,一定要反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零食,是你精挑细选的,特意带给她的。”
魏成林不解地问:“这明明是你给她的呀!”
赵艳芬又戳了儿子头一下,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就照我说的做,一字不差地告诉乔琳,听到了没?”
魏成林点点头,晃动着胖胖的身躯向馄饨馆走去。最近受疫情影响,馄饨馆里冷冷清清。乔建军正在里屋补觉,乔琳很乖巧地写着作业。
魏成林机械地背出了妈妈交代的事项,乔琳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看出了他话里的破绽,但是她没点破,甜甜地笑着说:“代我谢谢赵阿姨。”
成林憨憨地笑了,乔琳凑近了说道:“成林,你听说了吗?我哥哥被隔离了!”
“啊?怎么会?”
“是啊,谁也没想到,或许非典就在我们身边呢!”乔琳眼波一转,说道:“听说跟他一起隔离的那个女生状态很可怕,搞不好二中真的要戒严了。你不知道那些老师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我妈妈到现在都没回来,在学校24小时待命。只要有一个学生发烧,全校师生的心就全都揪了起来,只有确定没事才能放心。”
魏成林吓得脸色都变了,喃喃道:“不会吧…”
乔琳严肃地问道:“那你说,装病真的好吗?”
魏成林果断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发烧生病了?”
魏成林脸一下子变红了,低着头无地自容。
乔琳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放学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赵阿姨从工厂回来。你们家那辆小面包车上装了十箱口罩,全是赵阿姨一个人搬下来的,我想帮她,可她说我力气太小了,搬不动。赵阿姨挥汗如雨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
内疚一下子涌上魏成林的心头,他用力地抠着铅笔,一句话也不说。
“成林,你现在身体健康,家境也不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如果你不珍惜现在的条件,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别别别,琳琳姐,你千万别生气!我改,我以后再也不装病逃课了!”魏成林急切地说道。
“那咱们拉钩!”
“拉钩!”
其实乔琳也知道,这种拉钩的效力可能只维持一会儿,过个十天半个月,魏成林又要逃课去网吧了。不过能管他一会儿是一会儿,谁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呢?
魏成林总算安安静静地写完了一次作业,快到十点了,他才回家了。乔建军睡醒了,顺手打开了电视。晚间新闻里正在通报着今天的死亡数据,乔琳吓得小脸苍白,乔建军急忙把电视关上了。
“你看,现在都是大城市才有,港城这么小的地方,传不进来的,啊!”乔建军安慰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说服力。
乔琳眨眨眼睛,问道:“哥哥去医院了,妈妈也不肯回来,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
这下乔建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他习惯性地摸口袋,但还是一根烟都没摸出来。
乔琳垂下眼睛,忧心忡忡地说道:“听妈妈说,那个女生半年都没回家了,今天她爸爸来看她了,给她送了些好吃的。本来没什么的,可据说她爸爸在上海打过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海的情况不严重,再说了,说不定他爸爸很早之前就回来了呢。”乔建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乔琳的大眼睛又眨了几下,她晃着笔,低声道:“但愿哥哥没事,他很快就要考大学了。”
薛冬梅是港城第一医院接收的第一例疑似病例,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忙碌中,还带着一丝未知的紧张。乔楠和周老师都在外面等着,周老师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水,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急诊室的大夫才一脸严肃地出现了。
周老师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道:“师哥,怎,怎么样?”
大夫突然笑了,说道:“瞧把你紧张的!她这明显是肠胃性感冒啊!不过症状挺严重的,你们送来的很及时。”
周老师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乔楠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大夫又说道:“虽然基本上能确诊是肠胃型感冒,不过她有些发烧、咳嗽的症状,还是再观察一天比较稳妥。”
周老师急忙答应道:“那是那是。哎哟,真是吓死我了!”
隔离病房的构造跟二中的差不多,但明显要专业很多。乔楠没有任何发烧的症状,但也留在了隔离区,跟薛冬梅有一门之隔。他躺在外面的病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着。对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对他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乔楠!”
“嗯?”乔楠一骨碌翻下床,趴在门上仔细听着。
薛冬梅靠门坐着,轻声道:“你还没睡着吧?”
“嗯…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了,我好多了,只是睡不着。”薛冬梅咬紧嘴唇,说道:“多谢你。”
乔楠笑了笑:“谢啥?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可今天耽误了你一天时间,你不记恨我吗?”
乔楠靠在门上,轻声道:“老师不是常说嘛,高考靠的是平时的积累,这一两天不要紧的。你平时成绩那么好,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就当是高考前的养精蓄锐好了。”
薛冬梅竟然露出笑容来,说道:“你真会安慰人,怪不得女生都喜欢跟你说话。”
“嗯?”乔楠一下子害羞了。
“我没有撒谎,她们虽然不跟我说话,但是她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咱班好多女生都喜欢你。”
乔楠抓耳挠腮,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会吧?我妹妹天天说我是块木头,肯定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是真的。”薛冬梅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却很沉重,好像有一份心思在里面。
仿佛察觉到了乔楠的不自在,薛冬梅笑着岔开了话题:“乔楠,我一直很纳闷,你说我们这么拼命的原因是什么?”
“高中生…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考个好大学了!”
薛冬梅略略失望:“语文老师说你的阅读量在咱班排第一,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呢,原来就只有这些。”
乔楠不服气地说道:“你知道我姐当年高考发挥失常了吧?这可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但是她为什么没有复读一年,圆自己的清华梦?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前几年欠下了很多债,如果她晚一年上大学,爸妈又要再多操劳一年,所以她就去了复旦。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子,本来就应该扛起这个家来,可我只是个高中生,最有把握的就是考个好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所以,我为什么要拼命学习呢?难不成是为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为了思考人生、寻找自我?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闲钱,也没有时间。除了埋头读书,别无选择。”
薛冬梅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乔木头呢!”
“嗯?”
“没什么,你们读书都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不像我,我读书只是为了摆脱家人。”薛冬梅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我这样一心想考好大学的样子很狼狈,很不堪,看起来像急功近利的小人。可如果我考不上好大学,就要回到那个小村子,过一两年就嫁人,再过几年抱着孩子在村口嚼舌头…蓬头垢面,满身污渍…我讨厌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
“还有我的家人,我妈好吃懒做,整天在家里躺着,也不会把家收拾收拾,更不会去地里忙活。在有我弟弟之前,她根本就不做饭,我天天吃方便面。若不是我成绩好,能到二中念书,我早就被她打死了。我为什么不想回去?因为一回家我就要清除几个月的垃圾,去地里干活儿,还要给我弟弟当保姆…我才不回去,还不如留在学校自习。”
乔楠原本以为自己的家境够清苦了,没想到薛冬梅竟然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问道:“你父亲呢?他时不时给你送钱,对你还挺好的吧?”
薛冬梅淡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暖意,她说道:“如果说我对家人还有什么念想,那一定就是我爸。是他一直支持我读书,偷偷给我汇钱,瞒着我妈来看我。白天我发烧的时候,听到同学议论他,说他是从上海回来的,会不会把病毒带到了港城?那一刻我埋怨过他,可是后来就释然了。开春了,要种地了,所以他半个月前就回家了。他可能连什么是非典都不知道,只是很久没见到我了,昨天我们那里赶集,他买了些我爱吃的点心,骑自行车骑了三十多里路,就为了给我送过来……他有什么错呢?”不知不觉间,温热的泪已经滴在了手背上。
乔楠的嘴又笨了起来,嗫嚅道:“没事啦,你学习这么好,你爸爸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薛冬梅擦去眼泪,话锋一转:“我问你,她们说我的那些闲话,你都相信吗?”
乔楠一愣:“什么闲话?”
“就是,就是不洗头什么的…”
乔楠很无辜,心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啊!
他没有说话,薛冬梅倒有些急了:“她们说的不是真的,我是没有跟她们一起洗过澡,但是在半夜,我偷偷去卫生间自己洗…”跟男生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薛冬梅涨红了脸,不再说了。
乔楠头昏脑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好像很在意自己的看法似的。他只好安慰道:“我没有信那些话,你不要想太多了。”
薛冬梅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了疲惫的笑容:“乔楠,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你想往哪里考?”
“军校,我从小就想当兵。”乔楠说得很坚定,没有一丝犹豫,末了才问道:“你呢?”
薛冬梅想考清华,但是她默不作声,心想,万一到时候没考上,岂不是很丢人?于是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想去北京。”
“哦哦,那,加油!”
东边露出了鱼肚白,两个人隔着门板,却一同仰望着外面的天空。乔楠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薛冬梅依旧靠在门上,看到天一点点亮了,她的笑容也渐渐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