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长宗弘毅行礼之时,风逸从丰川玄的侧后方打马奔来。
他沉着脸,紧握长剑,在心中精准地测算距离,势必要一击即中。
“丰川大人小心!”
长宗弘毅用倭语喊道,同时,闪身前,欲替丰川玄挡下这一剑。
戎灼在城楼看得清楚,飞云掣电间射出一箭,直冲长宗弘毅胸口。
羽箭来势凶猛。
长宗弘毅闪身躲过,却还是正中右臂。
此时风逸的长剑已经袭来。
距离丰川玄的喉咙不过数尺距离。
风逸举剑。
兔起鹘落间,一个身穿炽炼军战甲的小兵突然冲出,横在了丰川玄的前面。
风逸本想收手,已然来不及。
长剑没入小兵的胸膛。
这小兵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场的风逸、丰川玄、长宗弘毅、戎灼,皆是一愣。
这次的刺杀显然失败。
风逸立时调转马头,抽出剑,往回奔去。
丰川玄举起火铳,便是一枪。
风逸骑的战马后蹄中枪,扬蹄嘶鸣后,便倒地不起。
风逸迅速从地爬起来,顾不得摔断了的腿,朝城楼跑去。
仓促间,风逸不住地回头看那个小兵。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兵,却对他颇有些印象。
他是个实打实的新兵蛋子,又瘦又小,功夫毫无章法,横劈竖砍,却丝毫没有畏惧。
他为什么会替丰川玄挡剑?
丰川玄怎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再次举起火铳,对准风逸的后背。
那小兵却将自己的胸膛对准了丰川玄的枪口,道:“杀……了我……”
丰川玄听到他的声音,竟是愣住。
这声音好生熟悉。
丰川玄心念一动,猜到了头盔里的人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脱掉了此人的头盔,连长宗弘毅都吓了一跳——这个小兵竟是一名女子!
她是木婵娟。
她的嘴角有鲜血流出,俏脸已失去了血色,看着丰川玄痴痴地笑。
“你本不用这样。”
丰川玄用雪白的袈裟为她擦拭嘴角的血,哑着嗓子道。
“死了好……”
木婵娟叹了口气,痛得皱紧了眉,道:“死了才不欠你什么……”
“我何尝不知你是倭人。”
木婵娟惨然一笑:“你在感通寺后山开采矿脉,制作军火,发放极乐散,我都看在眼里。你带着最慈悲的面具,做着最罪恶的事情。你是一个掠夺者。江锁笑我又痴又傻,我可不傻,我只是愿意为你蒙住眼睛……”
“我……”
丰川玄怔怔地看着她,雪白的袈裟染了血。
木婵娟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抚丰川玄袈裟的鲜血,道:“不必为我难过,不用记得我……我想变成一滴雨,一缕风……不再做只笼中鸟,不愿再爱局中人……”
烈风自觉地不再呼号,像是要成全木婵娟的安静离开。
丰川玄突然有些怅然。
他握着木婵娟的手,感受着热血变凉。
许多年后,风逸荣升至大祁的护国将军,他回过感通寺一趟。
看着院中开得枝繁叶茂的槐树,他陡然升起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初次相见时,便在这古寺后面。
那时,风逸一身污垢,臭得木婵娟几度晕厥。
他以为木婵娟还在房中,正了正衣冠,敲门便入。
房间里空空荡荡,窗户还开着,窗帘翻飞。
她是真的喜欢红色,不仅仅是满柜红衣,连窗帘与床单都是鲜红,红得像血,像残阳。
桌案是她留下的诗词: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
话还没有写完。
风逸以为是她有事出去了。
她的确是有事出去了。
她混进了炽炼军的队伍,当了一个小兵,便再也没有回来。
巴山夜雨是丰川玄种在木婵娟心里的梦。
木婵娟也成了风逸的梦。
她死得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
就连后来当了将军的风逸也不知道——
她曾为爱而死。
她曾为国而战。
战火仍在继续。
丰川玄没有收手的意思。
城楼的祁溶也不愿停手:“五万打一万,我还怕他翻天吗?”
“此战,倭寇必输。”
楼苍兰心中疑云丛生:“他在等什么?”
祁溶看了楼苍兰一眼,心知他对敌经验丰富,他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将士来报:“禀殿下、将军,屠沐率风雷军、锦衣卫列队西城门,说……”
将士目光有了一丝犹疑。
祁溶转过身看着那将士。
楼苍兰沉声问:“说什么?”
“说此时再不撤兵,他就要……攻城。”
将士的声音越说越小。
祁溶的神色让将士不寒而栗。
原来丰川玄是在等屠沐!
东边倭寇进犯,西边锦衣卫、风雷军夹击,要的就是祁溶捉襟见肘,进退两难。
太后与丰川玄正在形成共谋,要肢解祁溶的兵力,要瓮中捉鳖。
楼苍兰失声叫道:“殿下你要去哪儿?”
祁溶的声音森寒,又低又沉:“去找屠沐。”
楼苍兰踏步向前,跪在祁溶面前道:“现在将士都在战场杀敌,我实在调不出人手护卫殿下的安全!”
祁溶伸手扶起楼苍兰道:“你就在城楼督战,我不用人护。”
“殿下!”
楼苍兰眼睁睁看着祁溶驾马而去。
从域州东城门到西城门,骑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屠沐果然整军列队在西城门口,身后是锦衣卫与风雷军的精锐部队。
他朝城内喊话道:“殿下曾与卑职签署退兵协议,并承诺在十日内退兵。如今十日期限早已过去,倭国长官丰川玄前来接管濒州。臣恳请殿下退兵!”
祁溶岿然不动,朝守城的将士道:“开城门。”
他们见祁溶只身赶来,不由愣住。
祁溶再重复了一遍:“开城门。”
“快开城门!”
为首的将士最先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放下锁链。
祁溶跃下马背,卸了剑,朝屠沐走去。
他身边的将士双手接过长剑,吓得半张着嘴,不敢说话:“殿、殿下……”
祁溶踏脚朝军阵走去。
就连屠沐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祁溶一步一步快速走到了屠沐的面前。
忽然,他一个纵跃,将屠沐拉下马背,挥拳便打,拳拳到肉。
“指挥使大人!”
屠沐身后的官兵皆是一惊,纷纷跃下马背。
可他们面对的是祁溶,是东宫太子。
太子打人,他们谁敢阻拦?
方才见祁溶卸下了兵器,官兵们也便卸下防备,谁也没想到祁溶把指挥使大人拖下马背,一阵暴打。
祁溶泻去了邪火,站直了身子道:“屠指挥使,本宫现以东宫太子的身份命令你,随我入城一趟。”
屠沐吐出了一颗大牙,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愤然看着祁溶。
到底是老将,他忍下了这口气。
此时的祁溶没了刀剑,没了战马,独自一人站在屠沐的马前,站在数万兵马之前。
屠沐喉间滚动。
他身后的锦衣卫将领有些不放心,唤了声:“指挥使大人……”
屠沐无声摆摆手。
祁溶看着屠沐,实则是对那将领说:“本宫手无寸铁,手下将士皆在战场。如若指挥使大人想要回来,你们来去自由。”
屠沐随祁溶,走进濒州城。
祁溶淡淡地边走边道:“昔日濒州城乃东边最为繁华的所在,商贾贸易往来不绝。濒州每年所缴纳的赋税在各州府之中皆是名列前茅,是国库收入的倚仗。你们锦衣卫、风雷军吃的每一粒饭、喝的每一滴酒,都沾了濒州百姓的血汗。然而,倭寇来袭,此地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座空城。”
他带着屠沐不慌不忙地穿城。
越往东边走,打斗之声越打。
街道开始出现死尸。
“来不及逃的百姓惨死在他们的铁蹄之下,踩得肉不是肉,骨不见骨。”
祁溶扫了一眼大街,道:“濒州城尚未攻下,倭寇便是如此对待我们的百姓,如若真交由他们接管,满城百姓可有命活?”
屠沐默然不语,看向前方,只见前方杀得血光冲天。
祁军将士们脸未有丝毫惧色。
天光之下,他们犹如细小的沙粒,又像蝼蚁一般在尖刀挣命。
他们有的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并不强壮,却并未倒下。
他们像一把弯刀,在为自己开天辟地,所向披靡,气壮山河。
为自己而战。
屠沐怔怔看着远方。
祁溶在这时,轻声问道:“屠指挥使,您还要奉旨撤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