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下人们闻了哭声,才赶来书房。
“爹爹今日不是去了府衙办公?”
秦沉英的喉咙已然嘶哑。
秦府管家见了这惨状,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秦沉英跟前,颤颤道:“出去之后又回了一次,老爷回个府,我们做下人的没敢过问。”
“老爷半日都未出书房,没人前去伺候杯水?”
秦沉英心痛得几欲晕厥。
白喜心道:这事要搁司礼监,这些个奴才统统都该杖毙了事。
秦沉英刚刚丧父,这么问是失了理智。
他爹爹是武将出身,不兴丫鬟小姐那一套,打建府开始便只留了几个洒扫庭院的人。
戎灼走到秦沉英面前,欲从他怀里将尸体拿出来。
秦沉英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抓着无头尸的衣服不肯松手。
他母亲在生他时便因难产逝世,从小爷俩相依为命。
“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秦沉英的手死死攥着父亲的衣服。
戎灼费了好大劲才将尸体从秦沉英的怀里拽了出来,扬了扬头,示意下人按规制好生葬了。
秦沉英还挣扎着伸手,向空中捞了一把,却连衣角也没有拽住。
他正欲放声大哭时,戎灼抱住了他的头,在耳边低声道:“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秦大人书房齐整干净,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必是秦大人相熟之人所为。秦公子难道不想为父报仇吗?”
秦沉英浑身颤抖,抹了一把脸:“报仇!”
人,就是这样长大的。
踏进风暴里,再出来时,已不再是当初走进风暴的那个人。
*
出了宁州城门,丰川玄继续向辉州前进,大有一往无前的架势。
叶游元因重伤未愈,一直坐在马车里。
他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心中骤然一凛:如此轻易便过了宁州。
——只要辉州一过,再穿过玉雷山,便能抵达祁都。
——整个大祁将匍匐于倭军的铁蹄之下,从此再无大祁。
叶游元想着大祁,又想着祁溶的难处:丰川玄共二十万兵马,而他们八万炽炼军、两万禁军再加两万锦衣卫,不过十二万兵马,根本不足以与倭军抗衡。祁溶甚至不能跟丰川玄走同样的官路,只能避开锋芒,从南面绕道去往祁都,期间,或可以占据城池,依靠坚固的城墙,来阻断倭军的进攻。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唉,南面绕道,非官路,地形崎岖坎坷,行军艰难,此刻,不知祁溶殿下现在行军至何处了。
叶游元想着起溶,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若能拖住丰川玄,或许能为祁溶争取更多时间。
为了这个“或许”,哪怕豁出他叶游元的性命都是好的。
马车外
丰川玄骑在白马之,问道:“祁溶的大军行至何处了?”
长宗弘毅道:“他们走的野路,山川崎岖,不便行军,离我们差得远,约莫八百余里的距离。”
“只有一百余里便能抵达辉州。”
丰川玄对行军速度颇为满意,传令全军原地休整。
兵贵神速。
此时的丰川玄与祁溶正拼着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谁先抵达祁都,谁便先胜了一半。
故而倭军急行军两天两夜没有歇息。
待得知辉州就在不远时,丰川玄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稍微放松了些步子。
将士们在升火做饭,丰川玄就着地的枯木枝画起了战略图。
他只坐在那儿,便是一副天人间的画卷。
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轻云流风。
“大人吃些东西?”
长宗弘毅端来了热腾腾的米饭。
丰川玄接过碗,一口一口吃了起来,这是行军几日以来的第一顿热饭。
长宗弘毅看着他,觉得指挥官大人吃饭都像是在饮仙山琼浆,多看一眼就亵渎了仙人。
“你不吃?”
丰川玄抬头问。
长宗弘毅将目光移向别处:“回指挥官大人,卑职吃过了。”
随后,他找了块石板坐了下来,道:“此番借道宁州真是顺利得不像话。”
丰川玄笑了:“你觉得我们的行军之路该是更坎坷才对?”
长宗弘毅也笑:“卑职是希望辉州也如宁州一般顺利。”
“辉州州府名叫骆邺,早年间攀附他们大祁国的内阁首辅姬荀的门生才得了这么个官职,他将打开辉州城门,恭迎我们入城。穿过玉雷山,大祁的皇帝将站在城门迎接大倭军队的到来。”
丰川玄幽深的眸子里泛出了淡淡的光。
长宗弘毅是老将,跟着丰川玄一路打仗至今。
他早看明白了一件事,丰川玄的仙人之姿里透着王者之气,以他的才干与癫狂,他绝不会止步于最高指挥官的身份。
他要做天子,受万人朝拜,享无权力。
突然,一个倭军将士慌慌张张跑来,单膝跪地禀报:“指挥官大人,出、出、出事了……”
长宗弘毅警惕地扶着武士刀站了起来,以为是敌军袭营,一双鹰眼向外扫视了一圈。
只见军营中一片风平浪静,帐篷已经搭好,战马在帐外安静吃草,军人们正生火做饭,炊烟袅袅。
“出了什么事?”
长宗弘毅望着小兵惊恐的脸,不解地问。
那倭军将士惊慌道:“是叶大人……”
丰川玄心头一凛,扔下树枝,便向叶游元的帐中走去。
又给我找事!
丰川玄咬紧后槽牙。
掀开帐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冲得丰川玄心里发紧。
只见叶游元着一身素雅的隐青缠枝纹长袍,躺在血泊之中。
他的脖颈还缠着白色纱布,两条手腕动脉被割破,血流如注。
军医正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
一股无名怒火从丰川玄的胸腔猛冲至颅顶。
他压制着顷刻间便要喷涌的怒意,沉声道:“都出去。”
军医正包扎着伤口,并未挪步,只道:“就好,就好。”
长宗弘毅见丰川玄面色不对,拉了军医便往帐外走。
那军医还在喊:“伤口还没包扎完呐!要死人的!”
人声渐远。
丰川玄快速走到叶游元床边,颤抖地提起了他的衣领。
因失血过多,叶游元已苍白得面无血色,气若悬丝,喉咙发出呜咽之声。
他不想死,他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拖慢倭军的行军速度。
“你以为自残就可以让我的大军慢下来?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丰川玄凑近叶游元的耳朵,发狠地低声道:“待马匹吃了粮草,我会立刻下令启程!”
叶游元只是惨白地笑,笑得丰川玄想立时撕烂他的衣服。
怎么没可能呢?
叶游元重伤至此,丰川玄虽是气极,但一定会日夜照顾。
作为倭军总指挥官,丰川玄被拖累,整个倭军自然会被拖累。
行程延误,在所难免。
叶游元被丰川玄重重摔在了床,尚未包扎好的伤口被撞得裂开。
他被摔了猛咳了几声,喉咙腥甜。
一日后
戎灼的急报已递到江锁与祁溶的手里。
宁州破城后,大军当晚便启了程,继续一路向西,自是一刻也不敢耽误了。
江锁把戎灼的信反复读了好几遍,轻叹一口气,揉了揉生疼的脑仁。
行军路,她没有休息好,眼底一片青色。
戎灼在信里将事情始末写得详细,末尾不忘向殿下请罪,待战事结束,自当肉袒面缚、领受军法。
“他猜出了凶手,只是信中没有言明。”
江锁道:“他在顾忌。”
戎灼向来目下无尘,少年翘楚,天之骄子,从不会顾忌他人感受,怎的这次却欲说还休?
原因只有一个。
“凶手是白喜。”
祁溶没有一丝情绪地说。
此番喻庆喜大方地与他们做交易,目的就在这儿。
白喜?
也就是崔维顺。
江锁在太安宫时没少与这位司礼监掌印打交道。
与他二哥那飞扬跋扈的性子不同,白喜性子慢,为人隐忍,却也坚持。
扶植祁溶入主东宫那当口,白喜是出了力的。
照这个理儿,白喜当与他们在同一立场。
怎么还反过来做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白喜……白戎灼……白松林……”
江锁喃喃自语。
须臾间,江锁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是了。白松林还困在祁都,卧龙殿是扼住了白喜的三寸。”
“皇叔是生意人。”
祁溶冷冷地哂笑一声:“物尽其用。”
白喜在书房里用细钢丝勒杀了秦在练,再用州府印盖在文书之,命心腹向守备军送去,不明就里的守备军见那纸白纸黑字盖了州府印……
守备军犹豫再三,却终敌不过那句“延误战机,军法处置”,终是打开了城门。
如今形势刻不容缓。
戎灼带着三万守备军留守在宁州,算是将功折罪。
至于白喜,于卧龙殿而言,大军一过,他便是废棋,已掀不起风浪。
但于戎灼而言,他仍是弟弟。
戎灼不动声色的提防,亦不动声色的守护。
祁溶的大军已行至辉州以南的近郊。
忽然,一只雄壮的老鹰冲着中间的一辆马车疾冲而去。
马车里
祁溶伸出手,从老鹰脚取下纸筒,打开来,扫一遍,目光微沉,对江锁说:“探子来报,近日丰川玄的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并未按照预期的时间抵达辉州。”
他说完,很快想到了原因,是有人故意拖慢了倭军的行军速度。
“是叶大人吧。”
江锁也猜到了,她没有称呼他的原名,而是敬重地道了声“大人”。
须臾,马车厢传来“咚咚”轻响。
这是祁溶在宁州破城那晚立下的规矩——再急也不可在马车旁大喊大叫。
江锁因行军行得神思混沌,吓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何事?”
祁溶掀开窗帘问。
将士递一张请帖,是来自辉州州府骆邺的邀请。
祁溶伸手去接纸,一不留神便牵动了双膝,惊动了浅睡的江锁。
她揉着眼撑了起来,发髻凌乱,睡意浓浓。
祁溶只觉得此时的小晚晴无比可爱。
他笑着放下了请帖,解下江锁的头发,用五指轻轻梳着一头青丝:“我们离祁都不远了。”
江锁拾起祁溶身旁的请帖读了一遍,懒懒道:“又是个黄鼠狼给鸡拜年的。”
祁溶有些犹豫:“可是骆邺在信中说了,邀请你我商议大军入城事宜,辉州粮仓皆归东宫所有。”
他心中还存着一丝幻想,辉州可是祁都最大的粮仓,若骆邺当真与东宫一条心,那粮仓便能成为大军日后补给,自是一本万利的。
“要去你去,我不去。”
江锁背对着祁溶,任由他为自己盘发髻:“黄鼠狼的话还能信,吃了亏可别找我哭。”
“不找你哭。”
祁溶熟练地为江锁盘好发髻,将双手环在她的腰间,道:“我找其他女人哭。”
江锁毫不动摇,转过头眨了眨眼:“男人也行。”
祁溶眯了眯眼,轻轻在江锁的下唇咬了一口:“好狠的心。”
那骆邺是个什么人?
是根墙头草。
太安宫鼎盛时,骆邺依附姬荀的门生一步步生长起来。
他年纪不大,仕途通达。
如今太安宫势微而卧龙殿崛起,江锁看不透骆邺的立场。
总之,他倾向祁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个人有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特点,就是嘴巴奇大,又喜欢笑。
别人笑是哈哈哈,他笑是口合口合口合。
待大军驻扎完毕,已至未时,阳光正烈。
祁溶走入主帐之中,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冰蓝色竹叶绣文的好绸缎,执一把水墨折扇,衬得少年纤尘不染,自是晨星晓月般的风度。
祁溶好像知道自己有一身好皮囊,也知道江锁喜欢自己这副皮囊,故意去她眼前晃荡一圈。
江锁此时正与姬玉遥说着话,瞧了一眼祁溶,当真陷进眼里,拔也拔不出来。
“真找其他女人去了?”
江锁道。
姬玉遥在一旁捂嘴轻笑。
祁溶打开折扇,遗憾摇头:“家有悍妻,有心无胆。”
江锁道:“你妻要你早早归府。”
“自不敢多有逗留。”
祁溶浅笑,翩然离开。
此番随行,祁溶只带了风逸一人。
二人纵马疾驰。
风逸问道:“殿下连剑都不佩,又只带我一人,不怕吃的鸿门宴?”
“鸿门宴?”
祁溶喊了声“驾”,只手握着缰绳,道:“那他骆邺也得有本事当霸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