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声,陈惇跪下,光听着膝盖着地的声音,陆近潜和陆忠都眼皮一跳,陆忠还以为他总算还是有些真诚,心中那口气略出了一出却没想到是陈惇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关不好过,特地在两个膝盖上试验了一下新做的“跪得容易”,果然跪得容易,让陈惇心中大定。
“你说你是谁?”陆执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子陈惇,陈梦龙……”陈惇于是又说了一遍。
这遍下来,陆老爷总算反应了过来,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你是陈惇?对,你就是陈惇,你就是那个害我女儿的混账小子,我见过你!”
陆老爷站起来又不由自主坐了下来,显然是被眼前之人气得头晕脑胀。陈惇害怕他一时激动太甚,大喜大怒之下有个什么意外,就死皮赖脸凑上去给他端茶倒水又顺气:“小子有罪,小子有罪,任凭岳父大人责罚!”
陆老爷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得,他一把推开陈惇,怒视着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陈惇心道这是什么比喻,看来陆老爷果然气疯了,但他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是,小婿是黄鼠狼,不安好心……”
陆近潜在旁边笑得直打跌,他可不准备解围,但要看陈惇怎么讨好他爹。
陆老爷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是把憋了许久的气一股脑地喷出来:“你居心叵测,心术不正,你心怀鬼胎,存心不良!你骗我女儿,毁我门风……你、你不是个好东西!”
陈惇听到陆老爷历数他的罪状,心中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更是露出了一脸挚诚之色,一点不乐意或是咬牙忍受的意思都没有,这让陆忠倒是解气了一些。
陆老爷的火气还是很大的,对陈惇这个拐走了宝贝女儿的混小子,他再看就完全不是第一回在安亭文会上对陈惇的喜爱了,怎么看都心中不爽,而且还有难以言说的辛酸:就是那种自己辛辛苦苦当爹当娘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忽然就被外头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小子勾走了,走得还义无反顾,如今这野小子上门就是来得意洋洋地炫耀了陈惇很理解他的心情,一句话概括就是辛苦种的小白菜要被猪给拱了,搁谁都不乐意。
陈惇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陆近潜,心道等陆近潜娶媳妇的时候,陆老爷的想法就应该是,我辛苦养的猪总算会拱白菜了。
陆老爷终于骂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似乎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骂几句,陈惇腆着脸道:“岳父大人消消气,小婿是该死,可不要因为小婿的原因,气坏了您的身体。”
要说好话谁不会说,但陈惇估计陆老爷在家听多了陆近潜的甜言蜜语已经有了免疫了,果然陆老爷又怒目而视,“你好大脸皮!谁是你岳父?”
陈惇就道:“小婿的妻子只有一个,您又没有多生一个女儿,那您不是我岳父谁是呢?”
见陆老爷气得直哼哼,陈惇赶紧一五一十把自己和陆近真的事情都说了:“小婿自知位卑德薄,不配高门,不过礼以义起,情难自禁。花下相逢,私定终身之约。人间最切是深情,小婿千日逢灾厄,得东君千里相随,中道不弃,共济艰难,恩深义重,岂可轻负?我二人早已订下三生之约,已经是非君不嫁非伊不娶了。小婿不告而娶,虽有大罪,却出至诚,请岳父大人察知心意,成全小婿。”
这话说得陆老爷心里顺畅了许多,却仍不解怒:“你说得到好听!你可知东君随你而去,名节尽丧!”
陈惇就唉声叹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世人讥议非评,果然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让小婿难以承受啊……”
陆老爷心中一紧,“你、你后悔了?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你还想着置身事外,让我女儿独自面对世人嗤笑?”
陈惇义正言辞道:“小婿岂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小婿与东君共度危难,相互扶持,早就两心相悦,三生不悔了,有没有一纸婚书,都不会让我二人背信弃义。只是世人眼中,我二人没有那一张纸,终究背负淫奔之罪,小婿不怕非议,就是害怕东君受委屈……”
陆老爷“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说了半天,还是要从我这里讨要婚书!气死我也!”
陆近潜忍不住笑倒在地,道:“爹,您应该问他,既然已经和我姐姐有了私情,为什么不早来提亲,让我们都蒙在鼓里,还得罪了孔家!”
见堂上三人都怒瞪着他,陈惇摸了摸鼻子,“小婿也是有苦衷的……素来仰望陆氏门第,小婿只不过一个屁民,岂敢随意登堂而入,莽撞求婚?小婿是深恐自己不为良配,反为拖累啊!”
陆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思是你以为现在就不是拖累?
“小婿见那孔贞宁,仪表堂堂,人物非凡,于是自觉形秽……”他这边说着,那边陆近潜一口茶水喷出来。
“小婿本以为孔贞宁这样的人物,才是女郎的良人,谁知”陈惇恼怒道:“谁知那孔贞宁确实个外表锦绣,肚里草包的人,不仅如此,还一肚子男盗女娼,实在是有辱圣人门庭啊!”
对孔贞宁流连花楼的事情,陆老爷自然也是知道的,哼了一声,道:“孔贞宁再不济也是衍圣公府出身,已经中了秀才,家世豪奢,这出身、功名、富贵都有了,你既然说他不行,你比他如何?”
“小婿出身平民,并不觉低人一等,虽然有一门显赫亲戚,但不想攀亲接贵,”陈惇实话实说:“这几年开动脑筋,钻营取巧倒也算积攒了一些家底,虽然比不上陆家百年富贵,但总算能保证女郎衣食无忧……至于功名,不讳言小婿志在功名,不是天生读书种子,却比旁人多用了三分功,两年前应试,得了会稽县案首,明年开春小婿便要再回绍兴,参加府试、院试,侥幸得过,小婿便也是秀才功名了……”
陆近潜就叫道:“你也太谦虚了……王夫子说你文章做出功夫了,别说是院试,就是乡试,你也轻松过得了!”
陆近潜听到学宫的教授训导们议论陈惇,说陈惇的制艺文章炉火纯青,千变万化,其道一以贯之,最容易取中乡试,只要留心乡试主考官的喜恶十八岁的秀才算什么,十八岁的举人才叫人眼热!
他大概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十五岁的秀才、十六岁的举人的,那是另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将来在大明的官场上,这两个天才肆意交辉,谁也无法遮盖对方身上耀眼的光芒。
陈惇一边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知,一边打量陆老爷的神色,只见他不自觉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了。其实他知道陆老爷真心疼爱女儿,一心只想要女儿过得好,那么他的要求其实不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而是希望这个女婿能真心对待女儿,女儿也因此快乐幸福,那么他的选婿标准其实只看三个,一是人品,一个是能力,一个是真心诚意。
家世什么的,有固然锦上添花,没有又如何,高门大族里也不是都出好笋,这一点陆老爷清楚地很。再说家里有没有钱,陆家这样堆金积玉的人家,谁又能跟他们这种累世的富贵积累相比呢?要按照陆家这个富贵标准来选婿,世上又有几人能达到要求呢?
所以陆老爷最关心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应该嫁给一个可靠的人,一个有担当、值得托付的人,这是人品问题,二是不要求陈惇大富大贵,只要有能力养家,这是能力问题最后就是诚不诚心求娶,像孔贞宁这样一边花天酒地一边给陆家下聘的人,陆老爷自然是看不上的。
其实陆老爷知道,陈惇并不比那孔贞宁差什么,甚至比他还要强许多。而且陈惇在苏州声名愈著,要论苏州后起之秀,无不以陈惇为首,其实在闹出私奔这事儿之前,八十多岁的文征明跟陆老爷闲聊的时候还说,想要把自己的曾孙女嫁给陈惇,这事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有这个打算,但陆老爷也是见识过陈惇一表人才的人,还想过找就找他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现在这想法成真了,最重要的还是陈惇又对女儿一往情深,陆老爷如何不满意呢?
但满不满意是一回事,甘不甘愿就是另一回事了。陆老爷对这二人自作主张,无凭无媒很不高兴,而问起这事儿来,陈惇又是一脸难色,这更让他生气了。
陈惇赶紧解释道:“不是小婿推延,而是小婿如今还在孝中,贸然提亲,要遭人耻笑的。”陈惇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要到明年才除服,热孝中就谈婚论嫁自然是不合礼仪的。
见陆老爷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陈惇道:“小婿明年除服,一定备三媒六聘,前来求娶。只不过现在……”
他提到苏州如今的局势,道:“如今倭寇打到苏州,劫掠也就罢了,纵火杀人、掳掠妇女,弄得人心惶惶……眼看苏州兵燹势不可免了,岳父大人最好早做准备,带着东君去江北暂避。”
陈惇跟他解释胡宗宪打算在苏州开辟一个战场,用苏州吸引盘踞在东海海岛的倭寇,然后打一场大仗届时苏州所有地区遭战火波及,没有一处可以说是安全区。
因为倭寇进入苏州也可以从太湖泛入,所以陆家在太湖的西岛也不安全,陆老爷在江北有几处别业,陈惇建议他们去那里暂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