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回浙?”陈惇不敢相信:“现在什么情况,怎么收兵回浙?”
现在在淞沪战场上的倭寇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万六千人,官兵正在与之死死周旋,如果官兵说走就走,那这些倭寇怎么办,没了官兵,那不就是长驱直入,杀到南京去了吗?
“曹总督给我下了通牒,”胡宗宪沉下脸:“如果我不回去,他就要以抗拒命令的罪名将我逮捕。”
“这是你的大营,他的人还能越过你的人马来抓你?”陈惇道。
“可他有王命旗牌,我要受他节制,”胡宗宪道:“他是可以罢免我的,而且他可以直接命令卢镗、俞大猷他们回去。”
大营之中沉默了一会儿,陈惇才道:“我觉得王直的使者很孤单。”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陈惇就道:“可以让曹总督的使者来陪陪他。”
胡宗宪哭笑不得:“我不能扣押他的使者……”
“但你更不能听他的命令撤离淞沪,这不仅会毁掉今日辛辛苦苦得来的战果,而且等于是将整个淞沪之地拱手让给了倭寇!这怎么能行!”陈惇道。
胡宗宪道:“当然不可能让给倭寇……这仗不分出结果,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已经吩咐关卡,不许他的人再进来了,更不会有人去往前线传令。不过这样看来,我是彻底得罪了人,战后免不了被算账。”
“公道自在人心!”众学子义愤填膺道:“他要算你账,也要看我们答不答应!淞沪的百姓答不答应!”
胡宗宪却苦笑一声:“淞沪的百姓早都恨死我了,淞沪出身的官员更不会饶了我……我看最后我就是朱纨一样的下场。”
“如果勇于任事的官员都是这个下场,那大明还有什么希望可言?”陈惇被他的话戳中,霎时间思绪纷纷。
一百年前轰轰烈烈的北京守卫战中,力挽天倾的于谦是什么下场?
三十年后功败垂成的万历新政,只手擎天的张居正是什么下场?
为什么无数品行高尚、能力高强的的忠臣志士皆不可免,不怕身后骂名滚滚,却不能容于当世?
于谦死,大明再无社稷臣张居正亡,大明再无宰辅器。谁敢任事,谁敢执事而为,谁都害怕落得他们一样的下场!
彪炳千秋的北京守卫战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是陈惇还能依稀嗅来当年那风云烈烈的味道。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陈惇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因为已经有人来报:“大人,瓦氏夫人率领二千狼兵,抵达了湖州,却被曹总督的人拦在湖岸,不许入湖。”
瓦夫人就是广西狼兵之首领,当然她传奇的地方就在于以女子之身统御六千狼兵,十战九胜。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归顺直隶州土官岑璋之女,嫁给田州土官岑猛为妻,改称为“瓦氏”。岑猛与其子死后由孙子岑芝承袭田州土官。因岑芝年纪尚幼,瓦氏夫人主政代理知州事,不仅在政事上展现了惊人的才干,而且统御军队也是训练有方。张经征调狼兵前往浙江抗倭,瓦氏以曾孙年幼不能担任军职,请示督府允许她亲自带兵前往江浙前线征倭。南京督府知道瓦氏素有威望,便准其所请,并授予“女官参将总兵”军衔。
而瓦夫人来到浙江,协助张经,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倭寇被瓦氏狼兵击溃,死亡甚众。而在陆泾坝战役中,瓦夫人又斩获倭首三百余级,烧毁海盗船只三十余艘,令倭寇闻风丧胆。然而正当抗倭取得节节胜利的关键时刻,张经入狱,为此瓦氏夫人含愤患病,想要告病还乡。
这一次胡宗宪主持战事,瓦夫人病情加剧不能参加了,但派遣手下率领二千狼兵听从胡宗宪的指挥。而听说胡宗宪这边战事吃紧,她更是屡次询问军情,最后不顾病体,又披甲上阵,亲自率领二千狼兵前来参战。
然而瓦夫人率兵来到湖州,就被曹邦辅派人拦下,不许他们去帮助胡宗宪,并告诉他们胡宗宪是不听节制擅自用兵。
“太湖船只都在俞大猷手上,”胡宗宪下令道:“让俞大猷用船把人接过来。”
营帐之中发出了一阵欢呼,这时候门口却一阵骚动,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人,唐大人让小人来报,舟山东岸集结了大批船只,确系倭寇,却不跟水师正面交战,反而逡巡徘徊,水师紧随其后,正在探明意图。”
陈惇和胡宗宪对视一眼,心中一紧:“王直什么打算?”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并不是王直的手下,而是徐海的人。徐海的船只在舟山附近绕来绕去,见官军追击,又晃悠悠往东海开去,等官军不追了,他们又在距离金山卫不过五六十里的海上远远观望。
“他们是打算在金山卫登陆吗?”陈惇问道。
胡宗宪却忽然问道:“你知道王直和徐海的关系吗?”
见陈惇摇头,胡宗宪就跟他讲了起来:“徐海的叔叔徐乾学是王直的心腹,也是他的合伙人,被任命为其手下一大船团的团长,负责对日本的贸易。徐海投奔徐乾学后,来到王直经营的走私贸易据点沥港。”
可能是因为未曾经商,只是机缘巧合闯入海洋世界的缘故,徐海没有像汪直、徐惟学一般和当地百姓进行走私贸易,而是趁着前两者出海的时候,带着日本人洗劫了前来送补给的民船。民船上的人在到达沥港后,发现了参与抢劫自己船只的日本人,通过跟踪,得知是徐海的船员。
得知此事的王直对此怒不可遏,对徐海一阵怒斥,但是徐海一怒之下甚至打起了刺杀王直的主意。在徐海的叔叔徐乾学的劝说下,两方暂时握手言和,但是徐乾学因此事件最终还是和老伙伴王直分道扬镳,率领徐海和一部分部下离开。
“如果说王直劫掠沿海是为了贸易通商,那么徐海的劫掠是源于本性的嗜杀,而且他没有远略,不计较得失,跟官军打起来就像是一头饿虎,而相比起来王直的顾虑多,所以反而犹豫地像个女人,所以之前剿倭,都认为徐海比王直难对付。”胡宗宪道。
“徐海既然没什么远略,怎么短短时间发迹这么快?”陈惇问道。
胡宗宪一笑:“徐海被徐乾学带到日本后,因为许多年未有大明僧人来到日本,因而受到日本人的礼敬,被当做活佛般的尊重。徐乾学从而获得大量的香火钱,用于造船。”
“这个办法好,”陈惇眼睛一亮:“等咱们以后混不下去了,也当搭个船去日本,把头一剃,只阿弥陀佛地念佛,让那些日本人也把我们当做活佛来供养!”
“你自己去吧,”王世望嫌弃道:“要是没钱,我们集资送你去。”
胡宗宪又道:“……徐乾学可算是把这个侄子每一根毫毛都榨干了,不只是活佛徐惟学为了扩大贸易,和王直竞争,向日本大隅的领主借了十万两白银,就将徐海抵作人质,拍拍屁股就去了福建。”
徐海这个人质的生涯也过得很不甘心,于是他就开始与倭寇勾结,开始了烧杀抢掠的海盗生涯。徐海有着惊人的组织才能,而且精于海上作战,加上本身是大明渡来的“活佛”身份,迅速召集起一批日本人加入他的集团,等徐乾学死后,他又收拢了叔叔的船队,于是盛势越发庞大,而且几次击败了官军。
徐海在嘉靖三十三年也就是今年一年,频繁进攻沿海地区,是因为他叔叔死了,但欠下的钱还没还,日本的商人们向徐海追讨借款,徐海便带人去江南掳掠,江南百姓实在是不堪忍受。
这就能看出徐海和王直的区别了,徐海没了钱,只能去江南掳掠,抢劫数次才还上十万两银子的欠款。而王直随便几艘大船建造下来,就花费数万两白银,还给自己的军队全都配备上了先进的火枪火器,土豪地简直没人性,而且人家手下的倭寇在沿海大摇大摆多数都是为了示威,因为人家懂得经营,一方面和官军周旋,一方面却和沿海的海商做走私生意,依靠这些海商以及海商投靠的贵官家来和官军谈判。而且王直在日本有大本营,人家在日本到处开采银山,开发资源。和王直相比,徐海简直就是个渣渣。
但现在这个渣渣要是来趁火打劫的话,是会改变整个战局的。
“我看徐海更多地似乎在观望,不像是要给官军迎头一击的样子。”林润道。
“对,”胡宗宪道:“因为他和王直一直是竞争的关系,两人也都曾经想要杀掉对方。在王江泾,徐海的主力被消灭了五百多人,他本人也差点被困,而那时候,王直就有一只二千人的船队游荡在杭州湾,却坐视不理,根本没有救援。好几次徐海与官军缠斗,王直都有船队在附近,不仅没有帮他,还像官军透露他的消息,徐海对王直是恨之入骨。”
“这一次形势颠倒了,是王直和官军缠斗,而徐海可以悠哉悠哉作壁上观。”林润道:“但他真的会作壁上观吗?现在的情势是,他若是加入王直的队伍,咱们的压力会陡然增大无数倍他若是加入官军……”
“加入官军不太现实,”陈惇道:“他只要按兵不动,对咱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