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不妨他是这个神态,不由得一怔:“还没有……怎么了?”
“阿弥陀佛,”陈惇松了口气:“千万别送,这些功劳都分出去,别弄成我一个人的……树大招风啊!”
胡宗宪一皱眉:“树大招风?你招什么风?”
陈惇就道:“我还是要走科举之路的,若是把这些功劳报上去,上头脑子一热,让我从了武职怎么办?反正你怎么说,就是别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胡宗宪不由得摇摇头,陈惇说的这个理由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实话……”陈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要把这功劳报上去的话,那我去跟偻寇虚与委蛇,给他们送钱送礼,还答应招安他们的事情就败露了……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我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唐顺之就道:“胡大人,你便由他吧。”
胡宗宪微微一笑,眼睛又往陈惇背后一掠。陈惇只觉得耳后一阵风,心头一震,正要防备却原来是林润、邹应龙他们,把陈惇撂倒在地,然后玩起了叠罗汉的幼稚游戏。
“……好了好了,”王篆阻拦道:“我们都要听梦龙在敌营的传奇故事呢!”
“传奇故事?”陈惇晕头转脑地站起来:“你们以为我是苏武,还是傅介子?”
“只要不是颜真卿就行。”众人哈哈大笑道。
“那肯定不是,保命第一。”陈惇对着他们讲故事就可以不要脸地吹牛了,直把自己夸得那叫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得众学子那叫一个欲罢不能。
“……你说的那金杯的意思,怎么那么古怪呢?”听到“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一句,林润忍不住皱起眉头。
“骗他们的呗,”陈惇哈哈大笑道:“徐海对我是推杯换盏之间,杀机已伏,而我则要告诉他,别看酒桌上你那一帮子人亲密有加,兄长弟短,酒一醒白刃自不相饶。同样的,我今天与他在同一阵营,都是为了对付王直,金杯可以共饮,明天一旦翻脸,白刃绝不相饶。”
众人哈哈大笑。
“徐海和叶麻已经白刃不相饶了,”陈惇道:“陈东兔死狐悲,也要为自己打算了至于辛五郎和王翠翘……千万不要低估了女人的怒火,也不能低估了女人枕头风的力量啊。”
“哦对了,梦龙,”邹应龙取出一份皱皱巴巴的报纸,道:“是新出的苏州报。他们在江阴重新办了起来……总编金奎把稿子发过来,你不在,胡大人看了拍板发表。”
陈惇接过来一看,只见其头条居然是告淞沪所有官兵书。
“前线一切需要,我淞沪之民都能如响斯应……战争历经二月,淞沪前线已历大小阵仗百余,不分昼夜。”陈惇默默念道:“战区附近,牺牲非常惨烈,而义勇驱敌之精神,愈久愈坚。”
“淞沪百姓,浙江百姓,东南沿海百姓永志不忘各位同胞的痛苦和牺牲,不能用言语表达我们的感激……我们离开了淞沪,但我们在江阴、南京的土地上,仍然望得见淞沪,我们所有人的心与魂魄,也仍寄托在淞沪,我们热烈抗倭的一颗心,也始终离不开在淞沪土地上战斗的同胞,我们和各位同胞相互永远地联系着,我们结成一条心,合成一个力,就如同华夏子民的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
陈惇眼中一热:“……抗倭一定胜利,战斗一定成功,金瓯一定永固,我们的军队一定凯旋,我们一定回归家乡。”
陈惇的双手紧紧攥着报纸,使这份本来就皱皱巴巴的报纸变得更加皱皱巴巴。
“知道这是谁写的吗?”邹应龙道:“是王夫子!”
据说王夫子最开始写的这篇文章是文言文,后来自己又动笔将之改成了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因为这是说给所有百姓、所有官兵的文字,不是做学问的文章。
还没等陈惇夸赞一声,就见林润将报纸反过来,“你再看看这篇!”
陈惇定睛一看,只见标题写着倭奴之源考辨,只扫了一眼就让他一口水喷出来,差点没岔了气。
“倭国,或曰日本,传始皇遣徐福东渡之所遗,汉武赐印始称其国。龟踞东洋之岛,其地浮于东海,狭如弹丸其人短小丑陋,故于宋时曾渡种……”
邹应龙拍着大腿笑道:“这文章写的好吧!”
这文章将倭寇从源头上扒了个干净,说他们“茹毛饮血,衣不蔽体”,遣使来唐之后,方以中国为师,才开始“区别于禽兽”。
当中作者还嘲笑倭寇的文字,七拼八凑,学中国还学不全,学了个虚有其表。
陈惇看得痛快,又指着一段文字道:“……乱而无治,礼崩乐坏,穷兵黩武,以弹丸之地,而蓄三百六十路诸侯,攻伐不休……窥中国晏宁,乘季风之利,纷纷驾八幡之妖船,渡海来犯。侵闽粤,掠江浙,杀人放火,诸恶难书,其滔滔之罪岂江海之水所可涤荡乎!”
只见这文章对倭寇的情况还真是比较了解,语气也很嘲讽,再一看作者名字,陈惇“啊”了一声:“是文长?”
这文章居然是徐渭所做,他从福建回到绍兴,将最后一本游记寄到苏州的同时,又附了这一篇酣畅淋漓的骂作。不得不说,徐渭的骂人功夫若论第二,第一还真是要打着灯笼去找,没见这篇所谓倭寇的考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骂他们吗?
陈惇哈哈大笑了一会儿,道:“我看可以给文长专门开辟一个专栏,也不让他干别的,就让他骂人,越骂越喷,越喷越骂,最后达到只要是被徐渭骂过的人,一定会出名的结果……”
“哎梦龙,你这是煽风点火,唯恐世界不乱啊?”王篆摇头道。
“你错了,”陈惇却道:“人生乏味啊,不给点刺激,真的太没意思。咱们让徐渭挥洒口才,从国家兴亡,骂到人间道义,直指人心。即使骂战,也要倡导信达雅,拒绝泼皮械斗。如果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两人又骂得妙语连珠,观者击节叫好,也不枉斗法一场。如此一来,境界深浅,文采高下,一目了然,看得人酣畅淋漓,心头大快,岂不是一举数得?”
“歪才歪才,”王篆听得目瞪口呆:“你跟徐文长都是歪才……你们绍兴怎么尽出歪才?”
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候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的声音,他们出去一看,才发现是汤克宽的部队回来了。
汤克宽的部队之后,还有满车的人头,拉了整整三十多辆车。
“打了胜仗了?”陈惇惊喜道:“这么多人头!”
胡宗宪也出来了,他跟汤克宽点了点头,汤克宽便一言不发地将人头都带走了。
陈惇刚要追问,就听胡宗宪道:“梦龙,你到我这儿来。”
他进入了营帐中,陈惇也跟着进去,一进去胡宗宪就道:“……那是徐海的先头部队。”
陈惇一怔:“陈东的人?”
见胡宗宪点头,陈惇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你、你……杀俘?”
他太过惊骇,以至于胡宗宪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他都没有听见:“二千人,你说杀就杀了?我跟陈东说好的,我们只是演一出戏给徐海看!”
“你觉得我会放过这些倭寇吗?”胡宗宪道:“假到真时真亦假,真到假时假亦真!”
陈惇脑子还是有点晕眩:“陈东已经下令他们不抵抗了……”
“不抵抗他们就不是倭寇了?”胡宗宪大踏步地走过来:“他们还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倭寇!还是说,你还想着把人放回去,然后再贻害百姓?”
陈惇下意识摇头,胡宗宪就逼问道“那你以为自己有安置他们的办法?你有办法吗?”
陈惇想要张口,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复业为民?”胡宗宪道:“他们如果能做百姓,就不会落草为寇了!一日为寇,终身为寇!”
“一日为寇,终身为寇?”陈惇道:“你不是要招抚倭寇吗?”
“招抚是我的手段,但倭寇受了招抚,下场就只有这样。”胡宗宪大手一挥。
陈惇不敢置信:“那你打这仗,不是为了让朝廷同意你那剿抚并用的办法吗?”
“战争的消耗会让朝廷意识到我的办法是对的,他们会默许我使用这个办法,”胡宗宪道:“但在朝廷看来,招安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没有一个官员会容忍,他们将会与一个海盗同朝为官!所以将来不管徐海还是王直,他们受了招安之后,都必须消失!”
陈惇浑身的血液全都冲入脑子中,他大叫道:“就跟水浒里的梁山好汉一样,投降朝廷之后,就都被害死了!”
胡宗宪反而像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梦龙,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你怎么会觉得那些烧杀抢掠戕害无数大明子民的倭寇像梁山好汉?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你能保证他们投降之后不会再次反了?你能保证放走他们不是纵虎归山?这些海盗乖乖束手就擒你都不会安定的,他们只有死了才让所有人安心!在这件事上,你可以说我背信弃义,可以说我是奸臣高俅,但我做的是对的!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大明的百姓!为了大明不再受倭患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