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相信,”陈惇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我不敢相信,这个曾说过不平徐海王直,誓不回京,以千秋功业相期许,执事敢为的人,会选择和他心中的敌人妥协!”
“我心中的敌人不是闽浙的大户,”胡宗宪神色平静:“我心中的敌人只有徐海、王直。”
陈惇大怒道:“徐海不过匹夫竖子罢了,王直不过苍髯老贼罢了,因为禁海的缘故,乘势而起,称王称霸,剿灭他们,易如反掌然而剿灭了徐海还有张海,杀死了王直还有李直,倭患之所以扑灭不尽,根源就在和他们勾结的大户身上!如今机会千古难逢,可以一举消灭这些祸患,你却放过了他们,你可知道你放过他们,他们是否会放过你?!”
“想当年朱纨不过烧毁甲船几十艘,就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胡宗宪淡淡道:“而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无权无势,人微言轻,怎么敢与击败朱纨的势力作对?如果我将他们全都抓起来,依罪论处,他们难道就会束手就擒?把他们逼到了绝境,谁又能禁得住他们的困兽一击呢?如果他们参奏我用通倭的罪名大肆株连,排除异己……你说皇上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陈惇胸中激荡:“……我不是让你勇于谋事、耻于谋身,但你要知道,这个机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再有了!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抗倭就会拖延,不是一时半会,而是要拖好几年!好几年啊,东南的百姓何其无辜,还要再受倭寇的荼毒!”
胡宗宪却摇摇头:“王直将这份名单交出来,就是彻底得罪了这些大户,他的走私贸易难以为继,和官军谈判的心思越来越大,再用开海通商的条件引诱,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接受招安。”
陈惇冷笑道:“王直的航线遍布东南亚,暂且损失中国这一条也不算什么,反而借此试出官军的态度,不杀掉这些走私的大户,则将来说什么开海,都是无稽之谈。”
陈惇只想往他淡然的脸上饱以老拳:“……说来说去,你是害怕自己仕途断送了,而且这些人也已经给你提供了一些你很想要的资本。政治这东西,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刨去那些道貌岸然的伪装,唯有永远的利益罢了,谁能给你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该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我猜他们不仅同意每年交一笔数目可观的提编,而且还许以江南总督之位……好啊,好啊,这些的确足够你遮覆证据,包庇纵容了!”
胡宗宪还是不说话,陈惇连连冷笑:“……既然你自己放过了这些曾经想要杀你的人,那我还有什么可置喙的?”
他大踏步走出去,“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陈惇并没有听到身后幽幽的叹息之声,仿佛只有大踏步地离去,才能将他心中的失意散去。
理智告诉他,胡宗宪说的没错,明哲保身,妥协绥靖……这就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没有明确的敌我,也没有明确的是非,一切以自身利益为重,如果能兼顾其他则更好。
陈惇知道如果达到这种蜕变,会付出怎么样的代价,胡宗宪不就蹉跎了十六年,才终于明白了吗?这样看来,人总是要经历一个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往往是年轻时候的桀骜不驯,到年老时候为现实而低头折腰。
陈惇是一个明显的异类。他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早已经历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但他仍然还保留一些简单的真实。二世为人,让他重新把人生走一遭,虽然两世隔了五百年,但为官之道,古今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这辈子不能和上辈子有所区分,那他为什么还要读书科举,拼了命的要去做官呢?
如果像胡宗宪一样,一辈子只满足做一个成功的官僚,追求“生前事”,却更在乎“身后名”,那上辈子他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标准。与人施恩而不结怨,春风满面,和气生财,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这辈子只要还奉行这些道理,他甚至能够取得比上辈子还要大的成就。然而这样的就是两辈子走了一条路,有什么意义呢?
来到这个世界,陈惇最开始的想法就是远离官场,因为他已经看透了那个名利仕宦的圈子,人生短暂,平淡是真,他是真的想要换个活法,像徐渭这样诗酒放纵,也让他倍感新奇。可是当他看到所谓士族对百姓的压迫,看到倭寇在家乡的侵略,看到一个王朝的命运似乎走在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是左是右便能轻易改变一个民族的走向,他没法无动于衷。
该死的使命感让陈惇选择了同一条路,他立志要改变大明王朝的命运,让华夏民族再无日后被侵侮的伤痛……然而为了目标,他就能不计较是非因果,一切以自己的政治目的为重吗?
如果在官场梯级上攀登,仅仅是为了攀登而攀登,为了登顶而登顶,那一路上来的官僚,他们在官场斗争上精明狡猾,在人际关系上左右逢源,论起如何明争暗斗,排陷倾危,的确是个中好手,可他们即使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那仅仅只能说明他们是一个权术高手,一个顶级的官僚,却并不能称其为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夜晚的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河。在河上撑着船的陈惇从心底里佩服这么一点点光,因为他觉得这一点光一定是经过了无数的困难险阻,冲破黑暗。他心里所认为的真正的政治家就像这星星一样,在内忧外患、积弊重重的体制下,起衰振隳、举废饬弛、改制创新,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
所以他并不怪胡宗宪的选择,只要他知道自己将来的选择就是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陈惇心中倒是块垒顿消。只听船工讶异的声音响起,呵呵笑着指向前方,道:“小官人快看,前面阊门在试灯呢。”
陈惇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远远地果然一片灯火通明,不由问道:“什么叫试灯?”
船工就笑道:“试灯就是在正月十五元宵前,把那些花灯烟火什么的提前点着,预演一番,看看有没有啥毛病,等到元宵就可以尽兴地玩耍了。”
陈惇就笑道:“离正月还有一个月,如今连冬至小年都还没到呢,试的什么灯?”
他往身后一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数十条彩船画舫尾随他的船只,张灯结彩,将他的小船簇拥起来,朝前方缓缓驶去。
陈惇心中讶异,正要问一声今日是何节日,就被船公推上岸去,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队穿红着绿的人马,将他抬上了十六人抬的大花轿上,在金鼓声中,蜿蜒向城门而去。只见一路上灯火相望、金鼓相闻,围观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小孩子也竞相追逐着,捡拾着人群中散出来的糯米花糖。
“苏州的大英雄回来了!”人群这样欢呼着。
一时间闹声大作,男女老幼纷纷向他抛着彩花,欢笑赞颂,不绝于耳。
从阊门进入,那十里长街都挂满了灯笼,蜿蜒而去,仿佛天上的银河,映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烟霞,例映在水波荡漾的河面上,变幻成千万条弯弯曲曲的明漪。
盏盏街灯无穷无尽,挂在街市两侧林立的高楼上,那辉煌的灯火稠密而又辉皓,照射的人睁不开眼睛。
“梦龙,梦龙!”王篆和林润费力地挤到他身旁,哈哈笑道:“……你的事情登报啦,溺贼首四百、赴敌营游说……你现在是苏州的大英雄,快接受苏州百姓的欢呼吧!”
陈惇看着光明璀璨的苏州城,终有一天,整个苏州的灯火为他而亮了。
经过三四个月战火的苏州城开始渐渐恢复,陈惇在学宫的日子却更加紧张了,为了应对来年的乡试,教授夫子们的大小题纷纷招呼上来,仿佛要在考前将他们都塞饱一般。
不过这一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陈惇溜出学宫去,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三四个月未曾谋面的伊人清减了许多,陈惇只见她蛾眉不扫,螓首不展,仿佛有心事无数,她从车上走下来,和陈惇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陈惇一直觉得心上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因为他从这双杏眼之中,分明看出了埋怨、思念、气恼、喜悦种种欲说还休之情。
如今只有他两人,还是陈惇先回过神来,轻声道:“女郎,别来无恙乎?”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陆近真的眼睛顿时盈盈泪光闪烁,这让他大为懊恼,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就见伊人忽然转头就走,那模样分明是在低头揾泪。
陈惇顿时手忙脚乱,迟疑两步急忙追赶上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却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顿时顺势一翻,嘴中大叫道:“哎呦呦,疼死我了!”
果然陆近真顿时回头来看,见他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吓得花容失色,一双眼睛几乎被泪水浸透了,“郎君,郎君……”
陈惇心中大乐,还正要享受一下玉手的抚摸呢,却只感觉胸膛湿漉漉一片,抬眼一看原来是伊人伏在他胸膛上,嘤嘤哭着,顿时吓得他不敢继续演下去,一跃而起,顺势将人儿搂进了怀里。
当陆近真从天地倒转的状态中缓过劲来,便发现两人正以亲密无间的姿势搂抱在一起,距离她的下巴不足一寸距离,正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别哭,别哭……”陈惇只觉得往日的花言巧语都派不上用场,只好亲手给她拭泪:“你是不是听说了我受伤的消息?”
“……说你受了重伤,”陆近真越哭越伤心:“语焉不详地,还以为你快不行了。”
陈惇嘴角不由得一抽,这是谁这么缺德,说自己快不行了,想来想去除了陆近辛这个衰人也没谁了,他一边道:“你别哭,我死不了……”一边小心翼翼打量她,发现这些日子不见,她的身形似乎抽条了,一下子长了不少,倒让陈惇看得稀奇。
陆近真哭了一会儿,方才解去心中的一口气,却仍抓住他不放,一双眼睛充满了控诉:“你让我爹带着我离开苏州,你自己却留了下来,到处在打仗,那么危险……”
“不危险,哪儿危险了,”陈惇拍拍胸膛:“你看我分明全须全尾地,毫发无伤。”
陆近真不信道:“难道你没有遇到过危险吗?”
陈惇哈哈一笑,便将打仗过程,捡些惊险刺激的讲给她听。说到孤身去敌营,见到了徐海夫人王翠翘时,他故意将这位王夫人夸得那叫一个上天罕有,果然看到陆近真的额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嘴角也越撅越高了。
陈惇心中得意,暗道这媳妇是跑不了了,却听陆近真咬了咬唇:“这个王翠翘,当真如此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活像天上的仙女似的。”陈惇故意道:“怪不得徐海要为了她日思夜想的,和尚也不做了,偏要做海盗呢!这要是换了我……”
“你当如何?”陆近真紧紧追问道。
“我也不做和尚,”陈惇哈哈道:“因为和尚取经,我取美人……”
“哪儿的美人?”陆近真道。
“眼前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陈惇紧紧搂住佳人的纤腰,“眼前人即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