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场中还是六国鼎立,出题的四川举人便道:“那便还行个令吧。”
众人自然听他安排,便道:“什么令?”
四川举人道:“须一天上之物、一地下之物、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
他随即口占道:“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一杆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
众人随即会意,吴兑道:“天上有风筝,地上有古筝,有一古人是魏征,手持一部贞观政要,道是:国由此兴,政由此成。”
众人连声喝彩,浙江的举子们倍感骄傲。
随即吴启和道:“天上有月光,地上有灯光,有一古人是严光。手持一蓑衣,道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众人顿感清风拂面,苏州的士子们叫得最大声。
湖广的举子不甘示弱,当即道:“天上有雷公,地上有蜈蚣,有一古人朱文公,手持一部四书,道是:唯精唯一,允持厥中!”
福建的举子道:“天上有仙府,地上有官府,有一古人是杜甫,手持一把茅草,道是: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众人只见他们不假思索,仿佛张口就来,纷纷佩服地五体投地,殊不知几人心中暗暗擦了擦汗,想出这几个人名、物名,那可真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凑起令来。
这下便只剩一个胡士彦了,这家伙眼睛乱飘,显然绞尽脑汁拼凑不起来,就在台下哄笑他赶快认输,速速下台的时候,他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了浪笑:“天上有雪花,地上有梨花,有一古人张丽华,手持一面琵琶,道是: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众人有的大笑,有的唾骂,但胡士彦倒是得意洋洋,这时候那原本已经退下的山东举子忽然站了出来,道:“我虽然落败,但也有一个令。”
说着就怒视着胡士彦,道:“天上有银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明律,道是:赃官赃吏。”
这胡士彦神色一变,面色红了又白,却恶狠狠道:“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陈惇道:“这胡士彦,之前分明就是装的”却又不知这两人之间是何仇怨,却听旁边的举子悄声道:“胡士彦的老爹是户部侍郎,听说贪地厉害,严党之中,赵文华是搂钱手,胡植就是钱袋子你道那山东人为什么恨他,因为去年山东大旱,这胡植居然还额外多征了二十万两银子,也没有解进太仓,你说征到哪儿去了?”
陈惇抿了抿唇,却见四川举子又出来圆场,道:“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手执一酒杯。道是:有酒须饮酒,酒杯之外不须提。”
他是想说只管饮酒,不要管别的事。这山东举子心中也有些惶恐,脸色又青又白不知所措。
众人心中是既恼恨胡士彦仗势欺人,却又畏惧他身后的势力,不敢得罪他,只能愤愤不语。就在此时,却听角落里一个声音道:“我也有令。”
这气氛正焦灼,便有欲和事的人问道:“快快说来。”
陈惇就跃到台前来,笑了一下:“天上有参商,地上有奸商,有一古人是靳尚,手拿行贿礼,道是:有饭就是爹,有奶便是娘。”
众人一时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意有所指,连胡士彦也一时看不出来,道:“有奶便是娘?”
陈惇乐呵呵道:“天上有喜鹊,地上有宫阙,有一古人是扁鹊,手持医书,道是:周身无一病,肥肉三尺高。不管天有眼,刮民血脂膏。”
这下众人便都知道他在说胡植了,那么刚才那一句就更狠了,是说胡植依附严嵩,以图高位,是个“有奶就是娘”的人。
胡士彦气得七窍生烟,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惇看着他呵呵冷笑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
“好”众人不由得喝一声彩,也顾不得胡士彦什么模样,俱都哄闹起来。
胡士彦只气得脸色青一块紫一块,而众人皆道绝妙,一下子,不分南北东西中,都一个劲儿地叫好,连江西的举子也跟着起哄,大伙儿也是存心,早看不惯这胡士彦的肆无忌惮了,所以陈惇一出风头,众人立刻用实际表达了心中的想法。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狂犬吠日?”胡士彦大怒,指着陈惇道:“你敢报上名来吗?”
众人都担心地看着陈惇,却见陈惇哈哈道:“有何不敢,在下浙江绍兴陈梦龙是也!”
一听这年纪轻轻的举子居然是陈梦龙,满屋子举人呼啦一声全站起来,登时把方才的意气之争抛在脑后,纷纷重新打量他:“你就是浙江乡试头名解元,连中了大四喜的?”
要说这小三元也不是没有人中,难得就是大四喜的,因为乡试要取头名,还是十分不易的。众人早在来北京不久,就纷纷打听到了各省考生的消息,其中陈惇的名头最是响亮,因为浙江本来就是科举大省,其头名对今科会元乃至状元都极具竞争力,众人早就想一睹其风采,无奈陈惇一心不见客,大大小小的文会都没有参加过,让众人对他是议论纷纷,各种猜测,最盛行的一种猜测就是陈惇面貌丑恶,不好见人。这个说法刚开始不过是当做玩笑提出来的,然而到后面大家都半信半疑乃至“确信不疑”起来,这让大家心中都觉得公平起来,你看看这世上还是人无完人,这陈解元十九岁就中了解元,让众人可是嘴上不说,心中都嫉妒地不得了呢。
没想到现在真人露面了,人物俊秀,仪表堂堂,才思敏捷,还不惧权贵,让众人顿时混忘了之前那嫉妒的心理,并为那一点龌龊心思感到羞愧:怎么能这么看人呢?
陈惇的气场是深深折服了众人,然而胡士彦却冷笑一声,发出了近似威胁的声音:“好好好,浙江陈梦龙,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你等着,你好好等着,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众考生不由得为陈惇捏了一把汗,提起一颗心:“那胡士彦有所凭恃,得罪不起啊!”
“是啊,你不该招惹他,一切等考完了再说你这样让他衔恨在心,会招致报复的!”
陈惇笑了一下,看着胡士彦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忽然大声道:“大家为我做个见证啊!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可是当众威胁我,要给我小鞋穿呢!我要是考不中,那就是他暗地里打击报复,做手脚,放冷箭!”
“到时候我可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去上告啊!”陈惇道:“我要告他胡侍郎挟私报复,我要告胡侍郎的手伸到了考场里,我还要告他和主考官串谋私通,嘱买士子!”
“要是顺天府不收我的状子,我就去都察院告,要是都察院也不收,我就去敲登闻鼓啊!”陈惇道:“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啊!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胡士彦回头怒视着陈惇,嗷嗷叫着想要扑过来收拾陈惇,却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被两个贴身仆人扶起来,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众举子欢呼不已,把陈惇簇拥在当中,像个英雄一般。
“如此人物,却怎么整日不曾露面,”便有人问他:“有失亲近!”
陈惇就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同众位学长亲近,而是我的确有一件重要事情奔忙,这些天早出晚归,便都是忙这件事了。”
众人便问他什么事情,陈惇便道:“说出来只恐大家不信,我是做了个怪梦。”
众人不妨他说出这个缘由来,都讶异道:“怪梦?”
“便是十四日地震前夜,我做了个梦,”陈惇煞有介事道:“梦到一位金甲神人自南而来,与一只铁牛搏斗,最后成功将铁牛制服,押入地下,然后飞身入庙,消失不见了。”
众人听得一惊一乍,道:“金甲神人制服了铁牛?”
陈惇点头道:“是,在我的梦里,这铁牛力大无穷,野性难驯,这位力士搏斗了许久,方才将铁牛制服,而这梦不单单只出现一次,在十五日我又做了一次这梦,心中只觉得十分怪异,醒来之后我就开始在京畿之地寻找,看究竟哪一座庙里的神祇符合我梦中的神人形象。”
众人被他说地半信半疑:“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陈惇摇头叹息道:“我把京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找遍了,仔仔细细查看神像,也没有发现一个右手臂上系着红色丝绦的。”
“原来这神人右手臂上还有凭证呢,”众人惊怪道:“不过,你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对啊,这梦让我思来想去,”陈惇道:“就是想不明白预示着什么。”
“听说将要大魁天下的状元郎,都会有异梦,会有神人告知考试成绩,”就有迷信的学子穿凿附会道:“会不会是解元郎你将要高中今科榜首啊?!”
陈惇哈哈一笑:“若是这样的话,那神人应该是执笔的魁星啊,怎么会是拿着武器的金甲卫士呢?”
众人点头,这时候吴兑方才道:“你们难道忘了,他做梦的时间是十三日,正是地震前一日!那铁牛分明是地牛,想要挣脱地缚,翻身出来祸害人世,结果被神人施展神力,压了回去!因为搏斗太过激烈,所以地震不止一回!”
众人连连惊呼,竟不由自主相信了七八成,都道:“那这样说,这神人有大功于世,该受我等顶礼膜拜,一定要找到他才是!”
绍兴解元陈惇做梦梦到金甲神人将翻身的地牛压回了地底,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那数千名学子将这件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导致京城上到权贵,下到庶民,男女老幼,无人不知,人人都在议论真假。
“不过是想出风头,吸引注意罢了。”这是李默的想法,他对陈惇是向来不友好,不惮用各种恶意揣测他。
“难道是有人授意他这么说的?”这是许多有理智的官员像徐阶的想法,难道有人想制造一种变“灾祸”为“祥瑞”的舆情?
“这小子果然不甘寂寞,又要整出点幺蛾子了。”这是锦衣卫上下的想法。
京城的治安官倒是觉得这事情不是个坏事,因地震而造成的不稳定的人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大家烧香拜佛,帮忙寻找那个神人的化身,以至于许多寺院偷偷在神像上悬挂红绸,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果然收到了不少香火钱。
很快陈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永定门,在永定门西侧的伽蓝寺中,他宣称自己找到了梦中的神人,就是殿中供奉的伽蓝像。
这下京城百姓又轰动了,纷纷驱车前往城门探看这有大功于世的神人是什么模样,然后就发现这座庙宇简直破烂地可怜,巴掌大的地方,大殿还不及京里大兴隆寺一个僧人的卧房大,但这仅有十五六人的寺庙中,却悉心安置了数百灾民,僧人把自己的口粮都拿出来救济灾民,把自己化缘得来的香烛炭火,都用在了难民身上。
难民之中,也有得病的,甚至还传染了僧人们,但被问起来的时候他们回答:“佛无定法,众生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赞叹不已,见到伽蓝像上发旧到已经看不出红色的丝绦,纷纷顶礼膜拜,对陈惇的说法再无疑虑。
伽蓝寺的门槛被踩烂了七八条,但没关系,一百条门槛都有人捐了,大大小小的布施纷至沓来,一笔笔香火钱被诚心诚意地奉上,很快伽蓝寺便筹集到了数万两白银,宣布扩建寺庙,重塑金身,热火朝天地开工了数万难民通过兴修佛寺而存活,而促成这事的陈惇事了拂衣去,连主持想要给他筑钟以记功德,都被他免了。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十五这一天,轰轰烈烈的京察开始了。
本朝对文官的考核之法,分京察、外察。京察亦称内计,考察对象为在京朝官。外察亦称外计,考察对象为地方官吏。
京察六年一次,在巳、亥之年,外察三年一次,即丑、辰、未、戌年。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今年因为与往年不同,是京察外察一起来,所以考察对象是全国所有的地方官员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有考核标准如下:“四格”为: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成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得有升任外官的优先权。守,代表操守,分廉、平、贪政,代表政务,分勤、平、怠才,分长、平、短年则指年龄,分青、中、老。
“八法”为: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分别给以提问、革职或降级调用的处分,年老和有疾者退休。
以上被察官吏具疏自陈,听皇帝裁定去留。但事实上,其考察还是去留权一般还在吏部尚书手上这就是为什么吏部尚书如此尊贵,和首辅分庭抗礼的原因。
当然都察院的职权也很重要,确定官员去留后,居官行为不当即有遗行者,再由科道官纠劾,谓之拾遗。
这段时间里,两京官员都规规矩矩地,甚至可以用噤若寒蝉、度日如年来形容。以往每个衙门里都有的旷工现象,现在都没了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
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感到了紧张的政治气氛!以往的考核,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余概优容,但现在不一样,李默怎么会放弃这个天赐良机,他和他的党羽已经揪核出了严党数十名骨干共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贪二人,不谨一百零二人,浮躁浅露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共计处分官员一百八十人,其中削籍为民者五人,令致仕者二十五人,冠带闲住者一百零五人,降级外调者四十五人。
而这些身在名单中的人,此时就聚集在西长安街的严府中,焦急惶迫不知所措。
佥都御史鄢懋卿,兵部右侍郎魏谦吉、工部左侍郎刘伯跃、刑部右侍郎何迁、右副都御史董威、佥都御史张雨、顺天府尹孟淮、户部侍郎胡植、光禄少卿白启常、右谕德唐汝楫、南京太常卿掌国子监事王材这家伙挂了个南京的虚衔,还未上任、太仆丞张春以及严嵩的女婿广西副使袁应枢等数十人,纷纷围坐在严党智囊严世蕃周围,向他哭诉李默的狠毒。
严世蕃已经好言相慰了许久,眼见这些人还哭诉不止,不由得露出烦躁的神色:“早都跟你们说了,今年李默要收拾你们,让你们把屁股擦干净,你们哪个听话了?让人揪住了小辫子,才恨自己不是和尚?!”
“哎呦小阁老,”鄢懋卿就道:“那李默是早就抡圆了膀子要干这一仗!考察之法已经成了他们李党党同伐异的工具,他们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大肆罢免咱们!就算咱们各个两袖清风,各个才能杰出,那还是要倒在他李默的手上!”
“是啊,”众人纷纷道:“难道就坐视这李默如此嚣张?”
“今年本来只外察的,”严世蕃道:“但皇上不放过咱们,非要让咱们严党,谢罪天下啊!”
要说今年是大计之年,严党从去年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对每一个阵营来说,京官外官基本上一半一半,哪怕李默借故将严党的外官都黜落了,只要京官没问题,外官就还能提拔。但现在明显是皇帝要拿严党平息地震之后,天下百姓对“政不通,人不和”的怨气。
听到是皇帝的意思,所有官员只感觉一股寒气窜到了头顶中,哆哆嗦嗦道:“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觉得咱们严党声势浩大,有点威胁了,”严世蕃道:“便要借着地震和京察拿咱们开刀但究竟是一刀子捅死,还是放放血,你觉得皇上是什么想法呢?”
被问到的顺天府尹孟淮面色发白:“下官、下官怎么知道?”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李默即使手握大权,杀伐无忌,也没法将咱们一棍子打死就行了。”严世蕃道。
严世蕃能有这话,心中也是有把握的,很快严嵩身边的老仆出来:“相爷让大家伙儿都回去,该自辩的自辩,该挂冠的挂冠天塌不下来。”
严世蕃睁开眼睛,见户部侍郎胡植还逡巡在原地,没有离开,就道:“你还有话说?”
“是为了小儿胡士彦”胡植凑到严世蕃身边,道:“他不是中了乡试,来参加春闱吗?”
“知道了,”严世蕃不耐烦道:“到时候会给你字眼的。”
“不是,不是。”胡植一喜,然后才把一甲楼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严世蕃。
严世蕃的眼睛一沉,一股怨毒从他的眼里射出来,“贪官剥皮?我们严家还没垮台呢,他们就敢这么说,若真垮了台,岂不是叫这些鸡群鸦属给说到不堪入耳?”
等他回到后堂,见到了闭目养神的严嵩,才怒气冲冲道:“要不然咱们都豁出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即算两败俱伤,也要让这些不可一世的小人都尝到滋味!”
“你又怎么了?”严嵩问道。
“咱们养精蓄锐,按兵不动,便让人以为咱们是强弩之末,束手无策了呢,”严世蕃道:“连一帮士子都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了!难道在别人眼中,咱们是真的势微力颓,大厦将倾了吗?”
“这不正是咱们想要看到的吗,”严嵩道:“示敌以弱,以退为进,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严世蕃道:“我就多多给他,看能不能撑死他!”
这一次,李默大肆罢免,只见一份名单上,六七成都是严党,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严嵩方才指使兵科都给事中上疏弹劾李默“废法行私以清仕路”,认为李默已经将考察官员的大计,变成了专意攻伐严党,党同伐异的工具,这奏疏肯定是有了效果的,因为被留中了
要说皇帝本来就授意李默贬斥严党,怎么还会被这话所触动,那是因为这位给事中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如果再继续纵容李默如此,那就是为以后的京察外察开一个坏头,本来以前大家京察最多不过虚应故事,彼此相安无事,但现在就会挑动党争,从今以后的每一次考察,都会之沦为各个集团互相攻伐的角斗场。
那当然要让皇帝警惕起来了,要对严党下手,也要再三思虑一下。
这一手是奏效了的,何况严嵩还有一个大招,全在即将入京的赵文华身上。胡宗宪用兵大利,破贼周浦,俞大猷、唐顺之破贼于海洋,赵文华得意洋洋地宣告水陆成功,江南清晏,奏请还朝。
嘉靖帝就算要清算严党,也不能对赵文华这个“大功臣”如何,相反严嵩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巧言惑上,让皇帝回转心意,念起他严嵩以往的好来,严党就会得到喘息。
“今年风声太紧,会试主考官不是咱们的人,我看这一届弃就弃了吧,”严嵩道:“也别给胡植的儿子卖字眼了,搜也搜不到他的卷子。”
糊名誊录是不能防止舞弊的,关节最新流行买卖字眼,在试卷的某个地方使用几个特殊的字,那阅卷时一下就能分辨出来,加以关照,但今年八个同考官里只有一个是严党,无异于大海捞针,严嵩倒是有些气魄,干脆就将这一科完全抛弃了,送给徐阶。
“爹,你这样对徐阶示好,又有何用?”严世蕃怒道:“皇帝用一个李默不够,还要用徐阶这老东西分咱们的权!”
“徐阶不是分咱们的权,他分的是李默的权,”严嵩道:“李默不知道,但徐阶心里明白,我既然不干预他的会试,他投桃报李三鼎甲一定会有一个江西人的。”
眼看会试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陈惇反而放下了书本,在京城大街小巷闲逛起来。陪他上京来的陆氏的老仆帮他准备了一应考具,然后带着他来到京城的兴盛昌钱庄来,正位于繁华的东华门大街上。
东华门在元宵的时候有整整一条街的灯市,现在已经没有了,都是商铺小贩云集的地方,不过依稀应还能看到灯市的余韵。一条大街上还有鲜鱼市、肉市、果子市、布市、草市、猪市、粮食市、珠宝市、瓜子市等。附近胡同内多是工匠作坊、货栈、车马店、旅店、会馆以及戏园。西侧里街为珠宝市。
此时还没有所谓的潘家园琉璃厂,最大的珠宝玉器市场就在东华门,宝源局也在东华门,门口集中了官炉房,熔铸金银,所以许多钱庄银号都纷纷在这里开设,这就是一种消费心理让达官贵人就在钱庄上兑换真金白银,然后购买珠宝玉器。
“我看这市场还可以再扩大,”陈惇就道:“要是再在这里开秦楼楚馆,那不是更促进消费了吗。”
陈惇是很想去闻名已久的八大胡同逛逛的,但无奈吴家的仆人、陆家的仆人把他管得死死地,一个个都说是奉了老太爷的命令,不许他胡闹。
他在兴盛昌里看了看,发现来来往往的客户还是不少的,但要是和旁边的几家银号相比,那就有点落了下风。
他一问才知道,陆氏的兴盛昌在江南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但在江北,却受到了山西人开设的日升隆的排斥和打击。而有意思的是,日升隆的发展历史乏善可陈,起步什么比兴盛昌晚的多,但在江北却执牛耳,无可动摇,陈惇一开始一直以为,因为日升隆的幕后老板,正是富甲天下的晋商,凭着无比雄厚的财力,以及仗着雄厚财力所结下的人脉,让他们在官场上占据优势。
陈惇的认知出现了一个偏差,那就是他以为,因为南北经济的巨大差异,使得南方已经出现了绅商、市民阶层,他们是兴盛昌的主要服务对象,而北方的日升隆所服务的对象则是权贵阶层,南方已经有了经济基础动摇上层建筑的趋势,而北方这种封建势力牢不可破的地方,永远都是政治决定一切。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想错了。
兴盛昌的业务非常先进,除了存取款,还有各种汇兑业务,甚至还有证券雏形,甚至还跟官府有信用放款、抵押放款、短期拆息的往来,这些都是日升隆完全比不上的,日升隆没有什么创新,钱庄最大的业务往来就是存取款,但他们有一点做到了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们的小额票面值是十两银子。
而兴盛昌最小的票子也要五十两。
兴盛昌出不了五十两以下的票子,是因为没有过硬的防伪技术,他们的防伪办法,从比对字迹,到设定密码,细细核对无误,才可取款。这种方法就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和流通广泛,一两二两的银票,作假的可能太大,而验真的疏忽更大,钱庄票号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比对。而且老百姓也不耐烦存款取款一二两银子,还要去专门的柜台验明真伪。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日常用到最多的,也就是铜钱和碎银子,一次花个一两、二两就不得了了,所以实际上兴盛昌的服务对象是中产以上的阶级,而日升隆才是真正扎根在百姓身上,服务老百姓的!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陈惇问道。
“他们有一套独特的防伪技术几乎做不了假,”兴盛昌的掌柜面露难色:“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这办法。”
陈惇拿起日升隆的票子一看,只见票子右首之处,有“日升隆”三个字,这三个字在日光下会从黑色变成绿色,还会变成蓝绿色,而将票子卷起来对着日光,会出现两个清晰的字,一个是“银”,一个是“钱”。
“这不就是水印吗?”陈惇惊得目瞪口呆:“我去,这么先进了!”
山西的商人已经开始使用水印技术来保障汇票的安全,这让陈惇连连感叹,就听掌柜的道:“他们这套技术,据说是跟制造圣旨的人学来的圣旨绢布上印满祥云图案,他们开始也印的是祥云。”
陈惇一拍脑门,暗道自己怎么就忘掉这么重要的事情,“水印这技术的原理简单,就是在盛纸浆的帘子上刻上图案花纹,由于花纹的凸出与纸凹的纹路不同,制造出来的纸张上便显示出了原来的设计图样至于为什么在光下能看见,是因为改变了纸浆纤维的密度,在迎光透视时,就会因纸张密度的规则变化!”
见掌柜的没有听懂,陈惇直接道,“意思就是透光好的地方,纸张弄得稀一点,透光不好的地方,纸张弄得密一些,这造纸的人一听就明白了!”
他说着道:“水印简单,但他们这个变色的技术,一定要搞会,这可太他妈先进了!”
他记得上辈子通用纸币上的变色水印是用了变油墨,又称光学变色油墨和变色龙,印品色块呈现一对颜色,随着人眼视角的改变,呈现两种不同的颜色,光变特性强,不需要任何仪器设备都可以识别。
这种油墨的制造方法是将光致色变色素用溶剂溶解,制成缩微颜料胶囊,在溶解的色素中根据不同用途加入黏合剂,在现在这个时代,这可是做不到的。
但陈惇低估了古人,他们制造出了变色墨大掌柜说日升隆这个墨是用了一百多种材料制成,也不知道配方,而这样一来,日升隆的银票几乎无法造假,或者说,在一定时期内无法造假,它的小额票在百姓中大规模流通,如果不是因为地域的原因,陈惇估计江南的百姓在兴盛昌和日升隆之间,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日升隆。
陈惇举起了银票,这种小额票是什么,难道就是一张纸?
没错,实际上它是一张纸没错,但它既然能流通,那就是实际上的纸币了!
百姓可以用它随时兑付银钱,验明方法简单,而且即时开票取款,那百姓还用金银干什么?金银那么重,还有磨损!
“这个技术要是学不会,将来兴盛昌就要被日升隆踩死了,”陈惇道:“别看兴盛昌账目都是数万、数十万往来,但这样的客户并不多,而日升隆呢,老百姓手里的钱少,但架不住人多啊他们用这些银票把老百姓手里的散碎银子集中起来,还不用付给利息,全借贷给山西商人们投资做买卖去了,所以山西商人越来越富,政治资本越来越强。”
然而大掌柜却问道:“日升隆这法子不能学这样发票,那不就和宝钞一样了吗?最后手里的票子都贬值了,银价越高。”
陈惇道这时候的人们对大明宝钞的崩溃还是进行了反思的,但他们只看到宝钞滥发而造成物价高涨,宝钞贬值,却不知道宝钞崩溃的最根本原因不是有放无收,而是宝钞的价值是建立在征收赋税的基础上,表现为百姓只能将宝钞用来缴纳赋税,而不能用来兑换金银。当百姓拿到宝钞时,由于不能兑换金属货币,所以极不情愿将宝钞留在手中,而是企图尽快将其用掉。
当全国的百姓都有这种想法的时候,货币的流通速率则明显加快。农业时代的生产效率一般不会突飞猛进,也就是说在一定时间内社会上的货物供给总量变化不大,社会交易总量也是一定的,只能通过物价上涨来维持平衡,物价的上涨则意味着货币的购买能力下降,加之在百姓中的公信力越来越低,纸币在大明中叶只能走向灭亡。
而日升隆手中的银票不会出现这一幕,因为银票本质和金银挂钩,库藏的真金白银是可以稳定币值的。
陈惇嘱咐兴盛昌的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从日升隆那里搞到变色油墨的技术。
他出了兴盛昌的大门,没留神和对面一个从日升隆出来的人装了个满怀,两人撞得还蛮狠的,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哎呦了半天才起来。
陈惇揉了揉屁股,没好气地打量这人,却发现这人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操着一口山西话,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陈惇摆了摆手:“还不至于菊花残呢。”
这人一愣,不知道菊花残是个什么故事,他往后看了一眼,笑了一下:“你是来赶考的举子吧,这么年轻。”
陈惇也往后看了一眼,原来是陆家的老仆提着考具来了,就道:“兄台你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我?”这人道:“我考过了,三年前考的。”
原来是三年前考过的人,陈惇兴奋起来:“原来是前辈!我也有点运气,走路居然都能撞到一名进士!”
北京城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就像上辈子陈惇他们酒桌上打趣,说在北京随手一抓都是官儿,还真是这个道理。
“别叫我前辈,”这人就道:“我叫张四维,你叫我子维吧。”
陈惇脑袋卡壳了一下,然后道:“一抓还是个大的”
他随即一抹脸:“在下绍兴陈惇,字梦龙。”
他说着热情地凑上来,“小弟不才,和子维兄是一见如故啊,刚才不小心撞到兄长,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做个东,请兄长你吃个饭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