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渐散开,空气中依稀传来不耻的唾骂声,在瞧到了那一桶粪水后,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尚老二是个黑心人。
“他家的豆腐我也吃,”桂花糕店里的老板娘仍在嘀咕:“我还亲眼看到他买了卤子做豆腐,怎么会是粪水泡出来的呢?”
“闭嘴吧,”她家的男人就把店门闭了:“沈家大老爷恶了他……识趣的就赶紧搬离这地方,不是说他本来就不是咱们绍兴人吗,这年头,嘿,户籍上管得越发松了……”
陈惇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耳朵居然十分灵敏,竟将那桂花糕点店里夫妻两个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这夫妻都说了实话,尚老二的臭豆腐绝不可能是粪水泡出来的,这一点陈惇几乎可以肯定,上辈子专门吃的大厨做的臭豆腐味道都不如尚老二的豆腐鲜嫩,若是能将豆腐放在粪水里就能做出这样的好豆腐来,那传到后世的干脆就是一道粪水豆腐了。
而最让陈惇感到古怪的是,这些来打砸的壮汉看上去十分悍勇,其实根本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骇人,一般练过武的人都骨骼坚硬,肌肤遒劲,指节不会如女人一般松软,而他们砸那几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内劲,花花架子罢了,倒像是耍杂技的一般。陈惇用脚将桌子勾住,那些人连踢了两下都踢不动。
陈惇将尚老二扶起来,狠狠掐了人中,见人还是没有醒来,才发现这家伙的后心处竟叫一块不大不小的碎木扎了进去,血虽然流不多,但位置很吓人,唬地陈惇急忙将人背了起来,对吓得只知道喊爹的薇儿道:“别喊了,你快去请大夫!”
他刚把人背起来,还没抬腿,却头昏目眩地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还在想,这身体,也他么的太虚弱了!
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逼仄的家里,他呻吟出声,就见凳子上的陈温惊喜地转过头来,扑向了他:“我儿,你可算醒了!”
陈温抱着他老泪纵横,“你都昏迷了两天了,昨天早上爹爹匆匆赶回来却没见着你,只以为你出去透气了,后来又见着你和尚老二抱在一处一动不动,地上又一滩血,他家丫头又在嘶声力竭地哭,我还以为你和他两个斗殴起来,把性命丢了!唉,真是叫我魂都丢到了九天之外!”
原来陈惇昏倒之后不多久,陈温就回来了,他本来是带了大夫来给陈惇看病的,大夫看到这昏迷的两人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之后才捋着胡子道不打紧,说一个是大病未愈力不能支所以晕倒了,一个后背的木屑只是扎进去一寸不到,光是伤口下人而已。
陈温这才放下一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来,他甚至念叨起来陈惇已经死去两年的娘亲:“都是爹爹不好,把你娘拖累死了,你娘她多好的人啊,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过……我有愧于她啊!你娘临去的时候,我还跟她立誓,一定会把你拉扯成人。可她前脚走,我就叫你吃糠喝稀了……我真是无用之人啊,读书读了半辈子,一事无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啊!”
陈惇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鼻尖上挂着一滴大大的泪花,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安慰,就道:“爹咱就不提以前的事儿了,以后可不是要咱父子俩振作起来,好好活着吗?”
陈温响亮地擤了擤鼻涕,道:“你说得对,我正要和你说,我找了一份好营生,是给县衙里当佥书,每个月会有二两二钱的白银呢,再不会让你天天喝稀饭了。”
在这物价并不算高的年代,一只鸡只要一钱银子,若是陈温父子两个天天吃米吃菜不吃肉的话,这一笔钱绰绰有余了,若是三天两头打打牙祭倒也能勉强维持,但是柴米油盐这些佐料,烧的柴火,身上穿的衣服,租赁的房屋,哪个不需要钱呢?算下来,这日子恐怕更是捉襟见肘了。
但现在有这笔钱,绝对是比没有好的,陈惇知道陈温就是书读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典范,把年华蹉跎在一次又一次不中的科举考试上,其实这似乎已经是陈温的执念了。现在他能主动谋求生计,看来真的是陈惇的病刺激到了他。
“您在县衙里上班啊?”陈惇对这个更感兴趣:“那就是公职人员了?”
“什么公职啊,我只是被知县老爷聘用了,”陈温感叹自己的运气好:“也是上天庇佑,前一任的佥书十天前奔丧去了,公署里缺这么个人,县老爷急招,而刘典吏我又认识,他就跟知县老爷推荐了我,知县老爷见了我一面,对我还算客气,当场给我发了聘书,让我充了书吏。”
从陈温口中,陈惇才渐渐了解这个时代的官吏制度。官吏官吏,虽然经常一并提起,但是官员和吏员却是泾渭之别。官员领有公家给予的薪水,属于公务员。吏员是官员另外聘用的临时工,不属于公务员编制。
吏又分为有名额的和没有名额的。比如知县老爷自己聘请的人员,如师爷和长随,做为自己的智囊、心腹和随从,想请几个人请几个人,这些人员是跟随知县老爷的升迁变动。而县衙之中的其他人,比如书吏,承差,典吏,多为本地固定为主,算是有名额的那种。
会稽县的知县老爷曹正生性悠闲,奉行黄老之道,刑名上面不怎么用心,但万幸会稽县鱼米之乡,百姓欣欣乐善,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刑狱。所以县衙“六房”的书吏,按规矩本该有六人,但因为无所事事,只保留了三人的名额,而这三人之中,马书吏和杜书吏自成一党,排挤走了另一名书吏,所以知县才招募了陈温进来,补全这最后一个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