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娘来信,”陈惇道:“说南京公府闻说了玉楼班的名声,请他们去唱戏呢。”
“公府?”徐渭讶异道:“魏国公啊?”
“应该是,”陈惇道:“听说魏国公颇好玩乐,是个纨绔浪荡子弟,被他知道了也无妨,而且两京相通,公府每年推荐声班乐部,北京才知道的名声。我看这次官娘他们演好了,就能上北京去演了。”
“哦对了,”陈惇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这是你应得的。”
徐渭接过来一扫,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钱?”
“都说了苏杭是销金窟,”陈惇笑道:“座中一票难求,而且每次打赏,都数以万金。”
而且官娘深谙饥饿营销的道理,不是每天都演,而是三五日无定时,更是把一张票炒到八百两银子的高价,和孙世贵的吴钩书坊更是相得益彰,一下子让《白蛇传》在杭州之地,成了“宁可食无肉,不可耳无声”之势。
“这么多钱,能喝十年的香雪了!”徐渭高兴不已。
徐渭一直生活在穷蹙的困境中,若不是没钱,也不会做了赘婿,更不会为了喝酒而卖画了。然而这家伙穷则穷矣,却始终不把钱当一回事,就像拿到这么一笔钱,也不会想着添置产业,只是想着这钱能换多少酒喝。
陈惇不似徐渭骨子里轻财,相反他还很重视钱财,如今他的小金库着实存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从沈长兴那里得到的三千两银子,加上马大的金条以及《白蛇传》的两处分红,这一笔钱足够他在物价平平的绍兴买房买地,剩下的钱再添置一点小本经营的店铺,余生似乎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自从知道自己处在嘉靖中期的时代,陈惇算是又庆幸又沮丧。庆幸的是自己总不是处在崇祯末年,那种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时候,说真的活在那个时候,也许自己给自己了断是最好的选择。嘉靖到万历年间半个世纪虽然内忧外患,总算还有个太平的假象,最起码不用真的活成丧家之犬,等自己这辈子两眼一闭,谁管洪水滔天?
不过嘉靖年间,尤其是嘉靖年间的浙江,伴随明朝诞生的倭患问题,是较为严重的。陈惇来到这个世界是嘉靖三十年秋,而距离上一次倭寇劫掠才刚刚过去三个月,那一次几十名倭寇甚至穿过了宁波府,距离绍兴不过百里了。
陈惇在碰到那个倭人之前,还没有意识到倭寇的威胁有多近,他甚至还因为自己设想过,若是没有生在嘉靖这一朝,其他时候对于海禁的管束,也并不是特别严格。虽然洪武皇帝三令五申,片板不下海,可是渔民要生存,海商要牟利,又怎么把这一条严格执行下去呢?陈惇自然知道此时作为海商,下海能获得多少利润,他也想过——但偏偏此时根本不能,眼看倭患愈演愈烈,甚至蔓延到腹地,海禁的政策只会被重新提起,而且甚至会比往昔更加剧烈。李默的计策如果成功,将会动摇和海商、真倭勾结的地方豪强大族,彼时连他们都不能自保,何况自己呢?
从海上牟利的一条道路暂时是被堵死的,不过陈惇还有许多赚钱途径,比如卖绢人,但他从沈长兴的一坛元红酒中看透了一个基本事实。地方豪强是什么,是他养的狗都能仗势欺人的。虽然主人和善,但恶犬是不会与你和颜相待的,想要啮死你,是如此轻而易举。就算陈惇以后经营有方,就算他家财万贯,在别人眼中,也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谁都能啃一口,他有什么自保的能力呢?
陈惇自来就是个不肯受威胁的人,陶大临威胁他,他一笑而过并不在意,因为知道这个人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是沈长兴的威胁陈惇就要严阵以待,因为这个人真的能伤害到他。
“惇哥儿,惇哥儿,”徐渭摇了摇他:“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陈惇道。
“那你就看看我的稿子啊。”徐渭兴奋道。
“百宝箱,你这么快就写好了?”陈惇大为惊讶。
“总共就三出戏,”徐渭总结道:“情起,情深,情灭,情极而缘生,缘尽而情灭,我这出戏就围绕一个情字,好写的很呢。”
陈惇哈哈大笑,正要夸一句不世出的天才,却看到几句戏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不怪陈惇瞠目结舌,因为徐渭的戏文初稿,一入目就是大量的淫词艳曲。比如说这个“春色癫狂,哪儿管得残妆,红莲双瓣沥沥草,牡丹含露涓涓,**花房映波光,摇曳花心不倦。”
这不只是“香艳”了,简直是淫秽下流,徐渭对陈惇的讶异反而不解:“杜十娘本就是妓院出身,淫词浪语我还觉得写少了呢。”
“你这是三级诗!”陈惇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写妓院,一笔带过就行了,写这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怎么登大雅之堂啊?”
“大雅之堂?”徐渭反而讽笑道:“什么叫大雅之堂,你说《西厢》高尚,你忘了西厢还有玉抱肚,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后面许多,写得不比我淫艳?”
陈惇哑然,他想起来戏曲本就是“粉戏”,相当一部分戏曲不论是念唱还是表演,都带有挑逗之意,因为本就是消费品,观众花钱看戏,自然有所需求。不论王实甫的《西厢》,甚至以后的《牡丹亭》,都带有一些较为露骨的**描写,在表演的时候也相当有淫亵之态,比如未被梅兰芳改编之前的京剧《贵妃醉酒》,就是描写杨妃醉酒之后种种风骚之态,这一类戏曲直到解放之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编,才终于变成了后世耳熟能详的剧目。
听徐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李清照也写过淫词,陈惇扶额道:“你是对自己写的戏文没有信心吗?为什么要通过淫词来博人眼球呢?《白蛇传》不是一句没有写,却风靡天下吗?”
“那不一样,”徐渭道:“你知道吗,虽然如今戏曲种类繁多,剧目也多,但你这一个故事,是第一个以妓女为主角的故事。天下戏文,十有七八,都是在颂扬有忠有孝,有贞有烈,那群禄蠹愚顽之人,只能眼见这样的腐烂故事,我徐文长偏偏要写不一样的,要写种种淫艳之词,狎亵之曲!就是要惊世骇俗,让那群腐朽之人都骇死去吧!”
陈惇摇头道:“你要写一个惊世骇俗的曲子,我却没有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因为杜十娘最后投江,依然算是保全贞洁。你想替她颂扬,可是颂扬却又回到了忠贞节烈上。”
“所以我说,”徐渭道:“不如把故事改了,让十娘最后和柳遇春在一起,这才算是共跨秦楼之凤,明珠不至于暗投。”
陈惇就知道徐渭一点都不安分,说来说去还是想要修改故事:“你想的美,杜十娘不投江而死,这个戏曲就一点冲突也没有了,观众看什么去?你给我老老实实些,把这些淫词艳曲都删掉重写,要是再突发奇想,我就把你写的这东西给潘典吏看,看你还得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