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提着在夜市上打包的芋饺匆匆赶回家去,他和徐文长谈论戏曲创作有些晚了,不知道薇儿和陈温是不是等他等得急了。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从东边升起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灰云,淡淡地遮住月光。陈惇对着月光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窄袖长袄。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一闪而过的响动。
陈惇继续走着,眼看穿行到一条巷道之中,左右都是青砖矮墙,一片黢黑。他紧走几步,身后一阵凌厉的狂风便朝着他的后背而来。
陈惇就势一翻,堪堪避过了袭击。他看着身后之人举着锃亮的匕首,又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扑了过来:“受死吧!你逃不过!”
眼见匕首朝着心口刺来,陈惇一手抓着食盒阻挡,左手化拳为掌,狠狠劈到对方举着匕首的手腕上。陈惇手上唯有一个食盒作为抵挡,好几次眼见这人的匕首都插到了他的眼皮之下来,左支右绌不过三五个回合,就没有余力了,这还是他坚持锻炼了小半年的成绩。
“你们还等什么,”陈惇忍不住吼道:“要看着我翘辫子啊?”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墙头上顿时跳下来几道人影:“还以为能多支撑一会儿呢!”
陈惇吁了口气,看着成远有才和蓝道行将人包围起来,有才脱下衣服将这人手上的匕首缠住了,几个人一拥而上,一通饱拳,即使此人武艺高超,依然被打得不堪入目。
“不是说倭寇厉害地不得了,”有才将人制服,还稀奇道:“一个能杀多个吗?”
“主要是他们的刀厉害,”成远道:“这家伙没有刀。而且倭寇三人成虎,一个人也厉害不起来。”
几个人将这倭人绑住了,陈惇唯恐他还要暴起伤人,干脆断了他的一条腕骨。
“惇哥儿,来个夜审?”有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道。
“不能私自刑讯。”陈惇摇头道:“明日一早送到县衙那里,绍兴捕获到倭寇间谍,这可是一桩大事。”
“师傅,”蓝道行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要杀你?”
“因为我看破了他的身份。”陈惇道:“我不是你师傅,别乱叫。”
蓝道行死活也不明白那一日陈惇到底是怎么看破的,他早已发现陈惇的本事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更高,若是能学到一星半点儿,也能受用半辈子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人今天来杀你?”有才问道。
“因为县衙今天放了他。”陈惇言简意赅道。
“对啊,”成远也不明白:“普通的盗窃案,失窃之物价在五贯以上,都要刺字,至少要刑拘三个月,为什么这家伙这么快就被放了出来?”
陈惇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也没有解释。
之前陈惇发现了间谍的身份后,他派成远和有才去探查,但是两人查了几天,一无所获,此人规规矩矩地卖鱼,买鱼的人也都是普通市井百姓,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有串通或者异谋。就在他们以为陈惇判断错误的时候,陈惇又让他们合演了一出戏,将这人以偷窃的罪名送到了县衙大牢里。
陈惇之所以这么做,是在印证自己的推测。因为他算命的事情,这个人有了很大的戒心,不会轻易联络,但被投入大牢里,这家伙难道不急着出来吗?但他为什么说出来,就能出来呢——
会稽这地方,有三大家族,说起来其实是一大二小,大的就是沈家了,作为德清沈氏的旁系,家中又出了进士,沈炎又颇善经营,于是沈家在绍兴一地,名声与地位相匹,是乡绅领头羊。而剩下两个家族,无非是祖上在弘治年间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儿,后代也出了几个举人,勉强维持门面罢了。重点是陈惇发现,三大家族里,只有沈家有海船。
沈炎送给王姨娘的两枚金珠,根本不是从海商那里买来的,而是他自己的大船从南洋买卖货物,以货易货换来的。朱纨来了之后,厉行禁海政策,烧毁船只,据说沈炎的三十艘大船也被一把火烧光了。
据说是因为绍兴人没有亲眼看到沈家的船只被烧,只是看到了大船被拖走,就没有结果了。这些船只的去向成谜,但是陈惇非常怀疑船只依然在海中航行,甚至还有更复杂的交易。
如今倭患严重,然而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国人。这些人有一部分是原本就是海盗身份的,剩下的几乎都是因为严厉的禁海政策而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这些人勾结真倭,带着真倭在本国的土地上掠夺杀戮,展开大规模走私。
陈惇怀疑沈府就是投靠真倭的假倭。
当然他不能仅凭一个深入浙江腹地的间谍,就随意猜测沈府和这间谍有关。万一这间谍只是来探听情报呢——
陈惇将人送进了县衙牢房里,按理来说,作为被群众抓到、人赃俱获的窃贼,应该在胳膊上刺字,同时监禁三个月以上的,但没想到不过五天,人就被放了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要从腊月二十说起了,那天早上陈惇专门拜访了曹老爷,这一天曹老爷要封笔不办公。
所谓封笔,就是从即日起,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动笔,不用印,近一个月的时间欢庆节日,以示太平。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马书吏来了,对曹正说:“恭喜老爷封笔。”
“既要过节,”曹正和颜悦色道:“官民同乐嘛,本县只要会稽在节日里不出什么事儿,到时候你们都有红包。”
“会稽在老爷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马书吏拍马屁道。
“既然如此,”曹正想起刚才陈惇对他随口一提的话,就不悦道:“怎么本县听说,年关将近,县大牢里,却多了许多窃贼啊?”
“正要同老爷禀报此事,”马书吏心上一喜,道:“小人已经挨个问过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张三嫌李四的秤不足,顺手偷拿了二两糖果,亦或是瞧见货郎买卖,心生贪念,拿了东西不给钱被抓住了罢了。”
“既然是这样,”曹正就嗯了一声道:“都是小民争利,那情节不算严重。”
“正是,”马书吏点头道:“小人想着,都是这样的小事,白白占了大牢的地方,家属怨天嚎地,搞得县衙不堪其扰。不如好好教育一下,放出去算了,回家过年嘛,也让人知道老爷的仁慈。”
曹正就道:“就这样,你去办吧。”
看着马书吏离去的背影,陈惇就知道这家伙指摘不干净了。
当初督粮道的人来清查田亩,最先看的就是县衙的鱼鳞图册以及土地买卖登记,这些都是马书吏在保管。沈府其他的田都没有问题,只有陈家的祖田被责令上缴田税,那一刻陈惇就知道马书吏做了手脚,这家伙和沈长兴是狼狈为奸。
马书吏背后是沈府,所以这些年架空了曹正,让曹正和沈炎的关系冷如冰霜。他这一回破天荒地给盗贼脱责,就是因为牢里那个人,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身份,马书吏才要想方设法放他离开大牢。
沈炎,还是沈长兴——这是陈惇还没有确定的问题,因为沈长兴在田亩上做手脚,沈炎却一无所知,那如果沈长兴勾结倭寇,沈炎也一无所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