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的第一天,天还没有亮,陈惇就在陈温的带领下迎接灶神,陈惇在门口放了炮仗,贴了春联,把买来的钟馗像挂在屋子里。祭灶之后,当然要祭祀祖先了,陈家在陈惇手上落魄了,但是祖先辉煌过,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被重新擦拭供养。
尚薇跟普通的孩提一样,喜欢用金箔纸折成飞蛾、蝴蝶、蚂蚱等形状的饰物,插在头上,用于烘托喜庆气氛,名为戴“闹嚷嚷”。闹嚷嚷这东西比的就是谁家心灵手巧,所以虽然陈惇买了许多金箔纸,但拿着剪子抓耳挠腮,最后在尚薇期盼的目光中做出了蜈蚣模样来,弯弯曲曲的几十只脚,戴在尚薇头上,把旁的孩子都吓跑了。
当然,这里的金箔纸可不是用黄金做的,而是用铝、锡和一定比例的黄铜加工而成的,价格便宜到家家户户都能用上。
吃东西也有讲究,要吃五辛盘,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就叫春盘,苏轼在《浣溪沙》里就写到:“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契丹人耶律楚材也写过:“昨朝春日偶然忘,试作春盘我一尝。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藉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
春盘里的才都是普通的菜,葱、蒜、韭、蓼蒿、芥,甚至还有几味野菜,取的是“接春尝新”的意思,不过陈惇夹了两筷子,在盘里挑来拣去的,实在不爱吃,因为这东西是隔壁赠送过来的,味道调拌地不太好。
不过喝了两杯屠苏酒,倒是让人觉得舒坦,陈惇笑道:“文长说是要来,我怕这几坛子酒都不够他喝的。”
“不够还有,”陈温对徐文长的到来表示双手欢迎:“我还买了几种酒,不止香雪。”
徐渭比较喜欢绍兴自产的香雪酒,不过其他酒也来者不拒。当然陈温其实不知道,陈惇买来的“屠苏酒”,不是真的屠苏酒而是名酒,只不过装在了普通酒坛中,贴上了屠苏酒的名字。陈惇买的酒叫杂粮酒,名字贱;但流传到后世可就不是这么个叫法了,说出来你就知道——五粮液。此酒两名,文人雅士称之为“姚子雪曲”,下层人民都叫“杂粮酒”,这就是后世五粮液的前身。
这酒浓香爽滑,口感清冽,实在是酒中的上品,算是陈温这样很少饮酒的人,喝了也觉得不错,这几天家中的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都是这父子俩的功劳。
至于为什么陈惇买了好酒却不敢明说,因为陈温到现在还不知道陈惇已经脱离了贫穷的队伍,迈向中产阶级甚至富有的小资产阶级行列了,他知道《白蛇传》,但是陈惇早已明说,这个故事是从梦龙公子那里听来的,陈温就一直认为梦龙公子是徐渭,对徐渭的才华大加赞服。
“咚咚咚——”有人敲门了。
不过打开门并不是徐渭,而是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蓝道行。这家伙二话不说先给陈惇磕了两个头,不过说出的话却让陈惇气死:“惇哥儿,我闻到了好酒的味道!”
不知道蓝道行的鼻子是怎么长的,哪儿有美酒他第一个闻到。这家伙像个牛皮糖似的,陈惇不过是指点了几天,他蹬鼻子上脸非要拜陈惇为师,陈惇虽然不肯当他的老师,不过还是教了他许多察言观色的本事。至于为什么陈惇能瞧上他,因为陈惇发现这个人心宽,能赚钱他就赚,被人揭穿了也不恼,嘻嘻哈哈不生气不计较。不能说是粗中有细,但是心中却有定见。
这是个有意思的人,陈惇觉得有意思,他喜欢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
“惇哥儿,我现在十句里,能有五句都说中了!”蓝道行兴奋道:“每天来算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按你说的,只算三卦!”
算命这个东西,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经验总结出来的理论指导,陈惇就叫他每天坐在摊子前面观察,观察世人百态,蓝道行很快摸出一点心得来,陈惇听了就道:“每天三卦是对的,算多了你就要露陷了,而且三个人是你观察好的人,你能说得更准。”
算命是一种职业,因为是根据客户的心理需求,说出他们想要听到的东西。只要不以此设局行骗,陈惇认为就没有问题。
不一会儿成远和有才也来了,再过了一会儿徐渭才大摇大摆走来,不同于别人的是,徐渭的礼物是二两毛豆,为此他振振有词:“你家里肯定什么都不缺,我想来想去,只有喝酒时候,缺二两下酒的毛豆!”
面对徐渭的无赖,陈惇也无可奈何,不过这家伙带来了杜十娘戏曲完稿,总算是听从了陈惇的话,没有添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坐在院子里看着成远他们放鞭炮,“孙世贵跟我说,”徐渭道:“如今京师盗版横行,各种乱象,说起来憋了一肚子气,几乎要魔怔了。”
这一次去京城,最让孙世贵受不了的是京城的出版业乱象太多,以前谁的书火了,一堆冒名顶替的就出现了,直接盗用别人的笔名,脸都不红的,后来弘治年间出了个案子,有个人写了本书,被盗用了名字,但是这人背景大得很,许多书坊踢到了铁板,直接就给关闭了,从那以后算是好了许多,在没弄清楚来历之前,不敢盗用别人的笔名。
但是不妨他们还有更卑劣的手法,一群书商抓住这个主题,一时间《白蛇传说》、《白蛇奇闻》、《白蛇风月记》满天乱飞,市面上全是此类,打着白蛇的名头,写着诲淫诲盗的东西,没人会编新的,于是这些人就互相抄袭,让这类书的质量更加惨不忍睹。
还有更奇葩的,有一家书坊打出了《四蛇记》,里面分别有黑蛇、青蛇、白蛇和灰蛇传说,扔到市场上去卖。不知道的还以为《白蛇传》又出了三部,高兴坏了,立刻掏钱去买。还有人东拼西凑,弄出一本古代神话大观,讲的无非是盘古开辟、夸父逐日、女娲奔月这样耳熟能详的故事,用白话文讲了一遍,偏偏销量还不错。
对于这种蹭热度的法子,陈惇也觉得好笑,而徐渭又道:“孙世贵这次回来,绍兴大街小巷都在盯他,想要知道梦龙公子究竟是谁。”
孙世贵这次专门从京城赶回来,就是要向陈惇约稿,白蛇传在京师遇到了最大限度的盗版,北京书肆的来头都大得很,随随便便打压毫无根基的吴钩书坊,甚至在《白蛇传》大火之后,孙世贵还遇到了一次惊险的绑架,对方要从他口中问出梦龙公子的来历。
孙世贵一回到绍兴,前后被无数人盯住了,根本不敢来见陈惇,只能去徐渭那里,当然也有人怀疑梦龙公子就是徐渭,但是徐渭早就放出话了,他是狂人一个,戏曲上敢署名,没道理话本上不敢用真名。
“杜十娘要是还用梦龙公子的名字。”陈惇笑道:“孙老板怕是要永无宁日了。要不然我换一个笔名?”
“还是别,”徐渭道:“你换了他们也知道是你写的,你的文章有自己的风格。”
“那我要是制艺呢,”陈惇道:“也能一眼看出来吗?”
“制艺?”徐渭惊讶道:“你准备应试了?”
陈惇点了一下头:“一个月后,就参加县试。”
徐渭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只道:“考吧,考吧。”
陈惇最见不得他因为科考失利而黯然**的模样,怒道:“你这家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想我考中,超过你吗?”
“我只盼你不是我这样久试不第的命运,”徐渭大口喝起酒来,舌头也不灵活了:“我生在官宦之家,长在文运之乡,从小视富贵功名如探囊取物,奈何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苦熬了十几年,还是个秀才,当年有人给我批命,说我才高八斗,却非科第名臣,我不信,现在不由得我不信啊!”
徐渭的文章陈惇也曾经看过,不得不说,他的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无可挑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考不上,这难道真的是命?陈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陈惇害怕碰到他的伤疤,更怕揭开这伤疤之后看到的是一层又一层伤疤。
没想到徐渭忽然怒瞪他:“你不是说你不想科考吗?你怎么话说出来当放屁呢?”
“我原是想经商来着,”陈惇摸了摸鼻子道:“但是经商只能让我解除生存问题,却不会让我活得尊严,尊严要靠自己去争取……当然我不能忘了我的初心,我的初心还是赚钱享受,所以我决定,考到举人就罢手。”
徐渭一口酒喷了出来,盯着陈惇,仿佛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