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第一题是普通题,那么第二题就是拉分题了。陈惇敢保证,第二题会拉下去一大批人,如果自己不留心的话,也会加入到这个行列里去。
曹正出的是一道截搭题,而且不是简单的截搭,“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这四句话,是四书每一书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取自《大学》,“天命之谓性”取自《中庸》,“学而时习之”取自《论语》,“孟子见梁惠王”取自《孟子》。
这种混搭无怪大部分考生一看题就想回家,但也有例外的,比如陈惇看到一个考子甚至没有做第一题,而是微笑着开始做第二题,显然已经成功破题。但更多的人是苦思冥想,汗流浃背,甚至面露痛苦,茫然不已。
这种截搭题虽说困难,但是的确是很有奥义,它要求考生要熟知经义,知道搭在一起的一句或者几句话分别出自哪里,同时还要找出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之间的逻辑,提取中心思想然后自圆其说。
所以世人说,大题不如小题难,小题都是截搭题,考察考生不受束缚的思维能力,这在陈惇眼里,不是难事;在徐渭的眼里,更是轻而易举。但是在当今绝大多数读书人那里,他们思维僵化,根本不懂得随机应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竭尽一生精力钻研八股文的写法,只是按照题目的字义敷衍成文,不仅造成八股文内容空洞,专讲形式,成了文字游戏,同样读书人为了考取功名,整日里诵高头讲章、背程文窗稿,早已经成了古板迂腐,百无一用的泥人。
陈惇还没有收到这样的荼毒,他思维灵活,既有联想力,又有灵敏的逻辑思维,这在曹正考验他的时候,显得很突出。所以曹正才说了几次,一定保举为案首的话——当年曹正也是卡在小题上,痛苦了十几年才一举高中,本以为这家伙对截搭题是深恶痛绝,没想到当了主考官之后,却偏爱这种题型。
这也是陈惇敢尝试县试的原因。
他把这一次考试,称之为“尝试”,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水平还有所欠缺,虽然他发现了自己过目不忘的神奇技能,也利用这个技能迅速背熟了许多程文讲章,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达到其他考生应有的水准——但是当他知道了截搭题的存在,他就又觉得自己理应试一试了。若是说死板的八股文,他还做得不好;但是这种天马行空的截搭题,却可以给他发挥的空间。
制艺即八股文也,八股文要求用对偶句行文,每篇经义文章,都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落下十部分组成。在国朝初年的时候,内容有严格的限制,作文只能引用《四书五经》的语句,不许任意发挥自己的见解,须使用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即按程、朱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演绎成文。
但是后来风气开放,考生可以使用譬如《左传》、《国语》等书中的语言,引用《史记》、《汉书》等史书中的语句,甚至引用诸子百家的语言。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冻红了,有些考生已经被冻得不由自主地跺地了。
八股文,破题最重要,你怎么破,就得怎么写,可是这道题该怎么破呢?
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陈惇不由自主开始默念之后的段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大学》开宗明义便是说这修身齐家的话,从“格物致知”开始,达到最后的“治国平天下”,是一步步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第二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句话是在说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修道的方法就是“教化”。这句话是在说明人人都有的本性和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便是圣人了。
第三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意思是学过的内容要实践它。并不是学过的东西,要时常温习!虽然朱熹在注释中提到“习”字含有的“反复不断”的含义,但习字并不是“重复学”的意思,要大家学习了之后再学习?而且是反复温习同一种东西?不,“学”是“学”,“习”是“习”,从“学”到“习”的过程,是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
第四句,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头啊,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高见吧?”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行了。”这句话的核心就是儒家的核心,仁义。
所以这四句话,怎么才能贯通,且提炼出一条完整的逻辑呢?
陈惇思考起来,他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读书人的最高追求是什么?
毫无疑问,治国平天下!这是第一句引发出来的话。
第二个问题,陈惇问自己,怎么才能治国平天下?
简单,因为《大学》说了,要先格物致知,然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什么格物致知之后,就可以治国平天下了呢?
陈惇在这里,不能引用任何除了程朱理学之外的对“格物致知”的理解。要知道,自古对于“格物致知”这四个字,众说纷纭。很多学派都提出了不同的理解,但在科举考试中,陈惇只能用朱熹对这四个字的标准注释: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
穷究事物的道理,事物有什么道理呢?
陈惇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他环视整个考场。就在这一刻,他仿佛有所悟。
整个考场,有埋头苦答的考生,有分发卷子的书吏,有监视考场的衙役,有出题的考官,还会有改卷子的人,这些人共同组成了一个名字,科举考试。
这种考试已经形成了,但它是怎么形成的?它已经有了自己的运行方式,它为什么能形成这样的运行方式?
所以格物致知,就是认识这种事物,以及它背后的这种运行方式。
那不就是认识社会吗?
社会是什么呢?
社会是人啊。是人组成了社会啊。
所以大学之道,是让你认识社会,了解社会,了解组成这个社会的人。
可是人是什么?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动物,不是草木。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天性,是自然赋予的,只能压抑、只能抗拒,却抹杀不掉的东西。
那你要了解人,是不是要知道人的这种天性是怎么回事呢?既然有本性,那就一定有后天社会加在人身上的东西,这就是你要格物致知要知道的东西,
第一句和第二句串在了一起,陈惇用笔点了一下,“性”,是指自然天性,“道”,是指由天性而发,自然而然形成了规矩原则,“教”是指主动及被动性地适应这种规矩原则,而这种规矩原则就是构成社会的基础,你要想治国平天下,就应该先了解这三种东西。
于是第三句也顺理成章地接上了,你既然了解和学习过了这些知识,就应该去实践它。你既然知道了社会的运行规律,就可以凭此改良甚至改变这个社会,为人类做出更有益的贡献。
那么第四句有关仁义的话,就是更上一层楼了。所谓社会和人的运行规律,是大家都有自我求生的**故而为了自己更好生存而与他人建立起相互联系、相互的规定秩序,但是这种规则秩序绝不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因为人是利己的,所以真实的社会是战争、剥削、种族、优胜劣汰占据的,在这个时候,儒家才提出了一种平衡社会关系的办法,仁义。
陈惇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该怎么破题了。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中和。中和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故圣人执中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
破题一句话写完,看着浸润的墨迹,陈惇开始承接破题,阐明题意。所谓的“中和”,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做“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节度叫做“和”,人人都有的本性和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这是圣人;当我们达不到圣人的水平的时候,那就遵循仁义吧。
曹正一直在观察着考生,尤其注目陈惇。他看到很多的考生从茫然到被迫下笔,或者干脆交了白卷,三个时辰过去,留在考棚内的考生不过十七八个了,这当中就有陈惇。
陈惇写完最后一笔,只感觉心怀舒畅,然而却被一道强烈地不能忽视的目光刺中,抬头一看果然是曹老爷。被这目光盯着,陈惇都可以想到他在想什么——怕是怀疑陈惇是个内里草包的家伙,考场上现了原型了。
陈惇不敢迟疑,顿时上前交卷。
接过他的卷子,曹正哼一声道:“写得这么慢,往日的机灵劲儿到哪儿去了?”
曹正给他辅导的时候,自然出过截搭题,彼时陈惇的反应又快又准,让曹正喜不自胜,这一次曹正自以为出的截搭题不如以往的难,却没想到陈惇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堪堪写完。
“回去吧,”曹正一挥手道:“要是写得不好,初试复试也不要来了!”
正场没发挥好,还有初试复试的机会,没想到曹老爷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了,这样也搞得陈惇有点压力了,做了个鬼脸出来:“老爷明鉴,我反正是拼了命了!”
曹正把他轰了出去,快步走出考棚的陈惇顿时感觉头脑为之一清,他远远就听见尚薇的叫声:“大哥出来啦!”
成远有才迎上来:“怎么样,考得好吗?”
“一般一般,全县第三。”陈惇呵呵一笑,看着陈温担忧的目光,顿时上去抱了一下他:“顺利着呢,我这叫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