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南镇抚司中。
“福州禾生双穗,”沈炼低头仔细审阅:“当地知府将方圆八十里土地都围起来,不许耕作。”说着他将眼前的奏报递给了身旁一人:“都督,这个算吗?”
他所称“都督”的人抬起头来,他的五官平平,单看哪一部分都不出彩,然而组合在一起,却不觉让人想要说上一句好威严,好气势,正是权倾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开口道:“福建双穗或三穗的祥瑞屡次奏闻,皇上估计都习以为常了,我看就不必报了。”
今上嘉靖帝是个有名的酷爱“祥瑞”的皇帝,对祥瑞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究其原因,因为他一直在“潜心修道”,为了修道都不早朝了很多年,但修道这么多年,别说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就是普通的大小病都抗不过去,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皇帝没信心,只能依靠两样东西在增加信心了。
第一样东西就是身边的道士给他炼制的丹药,让他吃了以后身体燥热,冬天可以不穿棉衣,看似比年轻人还要身轻如燕、火气充足。第二样东西就是各地年年奏报上来的“祥瑞”了。
祥瑞是什么,便是天现彩云,地出甘泉,奇禽异兽、河图洛书等等。这些不寻常且对人有益的现象,自古便被认为,是老天爷奖赏统治者治国有方,功德无量。从汉武帝开始,历来的皇帝都希望用这样的祥瑞来证明自己,何况是以一心求仙尚道而闻名的嘉靖帝,他这样的追求,在朝堂上引发了一阵潮流,十几年前开始,便有人用人工培育出来的“芝山”进献给嘉靖帝,得了无数的赏赐,人们便发现了这条升官发财的捷径,屡屡捣鼓出点什么来,当做祥瑞送给嘉靖帝。比如就有人自己在龟壳上烧字,什么“天生嘉靖皇帝”如何如何的,不知道骗了多少回,总算被皇帝反应过来了,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祥瑞?真的是仙人将近,给皇帝带来福音吗?
所以嘉靖帝便命令官员按照史书中记载的祥瑞,划分出祥瑞的数量和等级,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后来品种又不断增加,凡铜鼎、铜钟、玉罄、玉壁等礼器也都列为瑞物。
每年各地奏闻祥瑞,都要先经过锦衣卫进行甄别,而刚才沈炼所说的双穗禾,就是下瑞之一,不过因为福建气候湿热,实际上出现过许多次双穗,皇帝那里也不会像第一次听闻一样惊喜了。
“禾生双穗也就罢了,”沈炼点头道:“我以为不管多少嘉禾灵芝,都比不过学而能文之人,江西分宜就出了个神童,这奏报上说七岁就能制艺了,其文章竟然还得到了当地州府官员的嘉奖。”
神童在中国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江西之盛产神童,不仅是古已有之的事,于今亦大有可观。宋朝时候是出神童最多的时候,因为宋朝最重文教,甚至有四岁孩童通过了天子面试的佳话,鼎鼎有名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说明那时候的盛况,当然本朝也有的一比,比如说大学士李东阳,在孩童时候能文会诗,聪明过人,名声便通过内侍传到皇宫里,当时的皇帝代宗感到十分惊讶,便宣他进京。当时李东阳才六岁,进了皇宫,皇宫的门槛很高,他人小跨不过去。太监把李东阳双手抱起,李东阳这才过了门槛进了大殿。代宗皇帝由此取笑说道“神童足短”,李东阳不假思索地续道:“天子门高”,得到皇帝由衷嘉奖。
宋朝的神童是15岁以下,能诵经及诗赋、博通经典者,即拜为童子郎。而如今这个江西分宜的神童,不仅是贯通经典,而且是能制八股文,那就更高一筹了,果然陆炳听到之后也是大感兴趣:“我看看。”
陆炳看过之后,神色不变,倒是眉毛稍稍上扬了一些,朱九爷一见之下,就知道这事情肯定有问题。
“都督,”朱九爷很快想明白了:“这孩子是分宜人。”
沈炼也不由得神色一变,至于为什么这个地方让三个人都露出如此神色,乃是因为当朝就有一个分宜出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首辅严嵩。
从洪武朝到现在,你要说每次大比之年,出了最多进士的省份,就是江西。尤其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江西人基本垄断了三鼎甲和庶吉士的人选,以至于朝中文学之臣尽说赣语,高官显贵皆籍江西。以永乐时候的内阁举例,六个人里,只有黄淮和杨荣不是江西人,剩余四个,都出生江西。
也就是成化时候起,浙江、福建几个省份才慢慢赶了上来,但仍然比不过江西,所以江西官员自成一党,势力最大,而如今赣党之首,就是江西分宜出来的首辅严嵩。
严嵩提拔江西人,这些人大都是铁杆的严党,要是再出来一个江西的神童,还是跟他一个乡梓之地的,就会被严党大肆宣扬江西乃是文教之首,这种“祥瑞”可是难以承受的。
陆炳是严嵩的盟友不错,两人携手做了不知道多少大事,迫害前首辅夏言便是其中一桩。但这种同盟关系是岌岌可危,也是脆弱无比的,今日站在你背后的人,明日就可能冷不丁捅你一刀——想当年仇鸾和严嵩多亲密的关系,如今各自仇之欲死了。
“我看这七岁会制艺的神童,”朱九爷就哈哈一笑:“指不定是当地捧出来的噱头,就像方仲永一样。”
若是对宋史稍有点了解的人,就必然会有疑问,方仲永的父亲为何不让其去参加童子举而博取功名,取得远期且多是永久性回报的做官资格,只是带着他在乡村里“巡游”讨点赏钱,而不务学业呢?
从王安石的文章中可以发现方仲永这样的奇才,却没有得到州县学官推举,没有基层举荐,不过五关斩六将,很有可能就是当地人造出来的噱头。
“说到神童,”朱九爷就道:“我可是亲眼见了一个,十四五岁就能破获悬案,聪明洞达,有如天授,比这个不知道强了多少。”
“就是那个破获了金珠案的小后生?”陆炳笑道:“从绍兴回来之后,你在我耳边念叨了不下三遍了,果真如此的话,此子倒也算是天生该入我锦衣卫之中。你既然念念不忘,就去绍兴走一遭,把人带来吧。”
“大都督说得轻巧,可知人家愿不愿意加入锦衣卫?”沈炼微微哼了一声:“就像下官,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横加拦截入了锦衣卫之中。”
陆炳放声大笑道:“锦衣卫对青霞先生不过是屈身之地,早晚先生还要从此走出去,但对那小子,应该可谓是人尽其才了!”
谁想沈炼却摇头道:“我看恐怕不成。昨日家书到了,说今年绍兴府试出了舞弊案,竟然牵扯到了这小子。”
一府之地出了舞弊之案,自然是传得本府人尽皆知,沈炎得知此事后就把这消息传到了沈炼这里。
“舞弊案?”朱九爷一怔:“也就是说,这姓陈的小子,参加了科考?”
沈炼点头道:“信中说,陈惇还是今年会稽县县试头名,不知道因何原因牵连进了府试舞弊之中,如今已经下了大狱,他倒是不太相信,还说要打听营救呢。”
不光是沈炎、曹正不太相信陈惇会买通试题营私舞弊,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沈炼想起陈惇那双明亮而又沉静的眼睛,也觉得这样的人不像是蝇营狗苟的奸猾之辈。
朱九爷也觉得匪夷所思:“我看他倒不至如此。”
只有陆炳不以为意:“那岂不正好,出了这案子,他仕进之路怕是断了,你再去的话,很容易就能说动他加入锦衣卫了。”
沈炼眯起眼睛道:“若此案查出结果,跟他有关呢?都督也要招揽这么一个心术不正之人吗?”
“青霞先生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陆炳神情淡淡:“难道还不知道锦衣卫是个什么地方,这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有才无德的人,可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