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既然因为陈惇和严世蕃对上,他这里只能保全陈惇,一保到底了。
“陛下说影射不似仇鸾,臣方才仔细想了想,”陆炳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也许的确另有所指。”
“是谁?”嘉靖帝道。
“当世太平宰相,”陆炳笑道:“唯有首揆大人了。”
“他在影射严嵩?”嘉靖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黄锦却从呼吸中听出了他发怒的前兆,不由得眼皮一跳。
“陛下是否奇怪,为什么陈惇这小子敢对首揆不敬?”陆炳恍若未觉:“是否又觉得,书中曾生转生成女子这一段,有狗尾续貂之嫌?”
嘉靖帝点头道:“确有前后衔接不一的感觉。”
陆炳便道:“好教陛下知道,陈惇之所以这么写,乃是因为曾生转生女子这一段中,顾秀才本是被贼所杀,但曾生与之同床共枕,无法解释清楚,被怀疑是她招引奸夫杀死自己的丈夫。因而被州官刺史严加拷问,酷刑毒打,使她招认定案——这就是陈惇这小子自己的经历啊。”
嘉靖帝一惊:“他也被冤枉了,投入大牢中,遭严刑拷打?”
陆炳道:“陈惇是今年绍兴府会稽县县试案首,参加了府试,却莫名卷入了舞弊案中,投入大狱,在牢中几乎无法自证清白,正是四月的事情。”
嘉靖帝皱眉道:“府试舞弊案是怎么回事?”
陆炳避重就轻地说了前因后果,道:“这也就罢了,臣以为陈惇早晚能被释放,可是没想到他的一本《杜十娘》在京城流传开,惹恼了一个人,这案子便又添许多波折来。”
陆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嘉靖帝似有所悟:“这小说里说,良家女子,强委禽妆,和杜十娘倒是像。”
“陛下圣明烛照啊,”陆炳道:“臣也就直说了,当时严侍郎本来要聘一个良妾,只不过手下人似乎办错了事,逼得这良家子连夜投缳而死。这事儿闹得有些沸扬,严侍郎爱惜羽毛,觉得这杜十娘的戏文,就有影射他的意思……”
陆炳故意把严世蕃指摘出来,说逼死人是手下人办的事,跟严世蕃瓜葛不大,反而让嘉靖帝冷哼一声:“严世蕃家里二十七房小妾,跟朕的后宫都快要比肩了,还觉得不够呢?朕广括后宫是为了求子,他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了,总不能说也是为了求子吧?”
陆炳就讷讷道:“谁也不嫌儿子多……”
被嘉靖帝一瞪,陆炳又正色起来:“既然严侍郎觉得《杜十娘》戏曲有问题,这玉楼班在京城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起来,不过魏国公爱听这戏,玉楼班又是他带进京里的,所以这戏也没有禁断掉,只不过不再大张旗鼓地唱了。”
“不唱也就罢了,”嘉靖帝道:“让徐鹏举没事就回南京去,来京一趟,呼朋引伴乌烟瘴气地,把宁安都带坏了,竟然悄悄出宫去听戏,贵妃那里说了五六次,朕都记着呢。”
要说嘉靖帝最宠爱的孩子,就是曹端妃给他生的宁安公主了,这孩子肖似其母,嘉靖帝一见她就能想起在壬寅宫变中莫名冤死的曹端妃,即算他当年对曹端妃不过是贪恋其色,并无多少真心,但如花似玉的人儿香消玉殒,总是在他的心上投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愧疚。
嘉靖帝一生所遇的女人中,最敬方皇后,方皇后的风仪气度,天下无人出其右。当年选秀之时,两宫太后屡屡瞩目,咸谓女子九善,方氏都具备齐了。嘉靖帝也觉得方氏品德才能足可母仪天下,事实证明,在壬寅宫变中,除了她没有别人能救得了嘉靖帝了。
但要说嘉靖帝深爱的女人,则是宁安的养母贵妃沈氏了,沈氏当年所得的封号是“宸妃”,这是帝王给心爱女人的封号,嘉靖十三年册封方皇后的诏书上附了沈氏和阎氏的名字,阎氏是皇长子的生母,其名犹在沈氏之后。嘉靖十九年,沈贵妃又与庄敬太子之母王氏同时晋封皇贵妃。王氏是太子的母亲,其名依然在无子的沈贵妃之后。
如今宫中只有一个皇贵妃了,沈氏打理六宫,又抚育了宁安公主。其他的妃子在大内除非传召,方才能见到皇帝,唯有这一对母女,可以随时登船来到西苑,出入无阻。
“公主少年天性,贪玩也是常理,”陆炳道:“臣记得今年上元,公主偷溜出去鳌山观灯,贵妃娘娘也没说什么,这一次恐怕是担心公主被魏国公带的越发收不住性子,臣也知道魏国公在南京无人管束习惯了,及早勒令他回去,也让贵妃安心。”
嘉靖帝道:“听闻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听《白蛇》戏文,也不知道食肉之家,怎么就一日不能离这戏曲了,朕也看过那戏文,写得不如话本,又多是些收不住的**,不唱了才对。”
这就是陈惇比徐渭的幸运之处了,按理说嘉靖帝应该和如今的官宦人家一样,爱听戏文胜过话本,但嘉靖帝偏偏喜欢字句都不太精装雕琢的话本。
“既然不唱,严侍郎也就可以安心了。”陆炳接着道:“只不过他跟这写话本的人过不去了,非说陈惇是有意影射他,便要拿他治罪。”
嘉靖帝至此也就明白了:“所以陈惇在牢里蹉跎了更久,心中怨愤,情有可原。”
陆炳道:“臣找到他的时候可谓千钧一发,浙江布政司都判了他秋后问斩了,臣刀下夺人,又在严侍郎那里赔了许多不是,总算把人救下了。只不过这小子心高气傲地,不肯低头,非要讨寻个公道,也是犟种。”
嘉靖帝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浙江布政使司……”
之前李默一封奏疏,揭举了一百多人,嘉靖帝反而因此多疑,因为其中很多官员是严党出身,他因此怀疑李默是趁机打击严党,而不是要揪出害死朱纨的凶手。现在看来,严党的势力的确像小说里写的“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
那么陈惇形容二严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都要看颜色行事;书信一到,连按察司、都察院也要为之徇情枉法,也都是亲身体会了。
陆炳此时又慢慢道:“陈惇非出身官宦,误闻市井之言,又存书生之见,所以写了这些不着调的狂言。圣明不加诛戮,臣替他谢陛下恩德。”
陆炳的这话,说陈惇“误闻市井之言”,给他脱去了“攻讦宰相”的罪名,因为陈惇的小说里,弹劾了严嵩结党、揽权、贪污、受贿、钳制言路等种种罪名,除了确有实据的强夺民女,其他陈惇都弹无实据,陆炳就说他一切都是从市井之中听来的,最多算他不辨真假,风闻奏事罢了。
嘉靖帝笑道:“话虽如此,这小子也太孤愤了些,些许委屈,不能忍受,还需要好好磨练。”
“他刚刚取了县试案首,”陆炳也笑道:“十五岁而已,心气高,有抱负——当年陛下十五岁的时候,从安陆孤身一人进京,去做执掌天下权柄的帝王,陛下那时候的心境,又何尝不高呢?”
嘉靖帝的目光停留在陆炳黝黑的脸上,他们同时想起了三十一年前,得到杨廷和下发的诏书,召兴王世子入京城承嗣帝业——
“殿下,您一人去太危险了,”陆炳的母亲哭泣着劝道:“谁知道京里什么情况,有谁真心迎奉你,万一事情有变,要老身怎么和娘娘交代呢。”
陆炳大声道:“殿下,让我跟你一起去,你扮作我,我扮作你,谁也不知道!”
“不,”十五岁的朱厚熜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缓慢而又坚定道:“这是我的命,没有人能代替我。”
三十年匆匆而过。
嘉靖帝和陆炳相视一笑,倒是案几旁边伺候的黄锦“唉唉”地抹起了眼泪。
“你这老奴,”嘉靖帝佯怒道:“好端端地哭什么?”
“老奴真是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在老家的许多事来。”黄锦委屈道:“有一次,皇爷和你陆文明去地里偷瓜。你抱了瓜跑了,皇爷被瓜农追了一路,最后被打屁股的却成了老奴我。”
黄锦是从小伺候嘉靖帝的老人,陆炳更是嘉靖帝的玩伴,他母亲就是嘉靖帝的乳母,这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老奴伤心哟,委屈哟,”黄锦道:“到现在也总是记着是委屈了我,拿我顶缸,但是下一次干坏事,还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我还愿意去偷鸡摸狗,总觉得好像偷来的东西更好吃。”
“不是偷来的东西好吃,”陆炳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买来的瓜,和偷来的瓜,味道都是一样的。真正感到滋味香甜的,是与陛下一起长大的经历。”
嘉靖帝轻咳了一声,“滚滚滚,别再朕面前说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把陆炳赶出殿门,却又让黄锦提着宫灯亲自去送,黄锦跟陆炳早都是心照不宣,“这是抄录的《续黄粱》,陛下让你拿回去读。”
“我看首辅那里也得了一本,”陆炳轻松道:“是要好好读。”
他们都知道,嘉靖帝对严氏父子也存了敲打的心思,否则不会让严氏父子将抄录的《续黄粱》带回去细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