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炜和李春芳退出大殿,袁炜才斜眼道:“子实对‘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一句,理解颇深,语似深恶之,却不知道刚才奏对,是不是逢迎,是不是谀君?”
李春芳作揖道:“学士谬矣,春芳不是谀君,实在是春芳对《白蛇传》爱不释手,对作者,也是爱屋及乌了。”
袁炜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大殿之中,嘉靖帝却道:“袁炜定是对李春芳施以睚眦了。自来文无第一,文人相轻,乃是常事。”
“陛下圣明,”黄锦道:“不过李学士今日确实侃侃而谈,令人惊讶。”
“非他,朕还不能明白陈惇这小子,为何敢把自己与太史公比肩,”嘉靖帝嗯了一声,道:“原来是因为太史公在《史记》中,为黔首作传,他也效仿太史公,写的都是用恶鬼狐妖,来讽刺世情,也给这些遇到恶鬼狐妖的人作传,希望他们能警戒世人。”
“这小子也在变着法儿地说朕设立皇史宬,收录天下名书,”嘉靖帝又哼了一声,不满道:“都是为帝王将相作传,没有一本写百姓的,真是自以为是!”
嘉靖十三年,嘉靖帝下令重修累朝皇帝的实录,并令大臣筹议建阁收藏皇帝的御像、宝训、实录,听取了华盖殿大学士张孚敬的建议,正式在南池子一带建造“石室金匮”,和南京之斋宫相同,上里面存放各朝皇帝的实录和国家大事文书,及内府中所藏可用于编修全史的文书。
本来是一所皇家档案馆,但《永乐大典》的副本也存贮皇史宬,所以陈惇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皇史宬”,要说皇史宬里书籍众多,却无一本民间之书,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嘉靖帝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陈惇就是这样有志气,用坚定的语气说:“天子圣明盛德,百官天天夸赞您,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也说得太多了,唯独百姓的几乎很少听闻。所以我才要独树一帜,多写些百姓的东西,这就是我做《管赵谭》的心志。”
“一部志怪罢了,”嘉靖帝道:“又比不上《山海经》,又不如《博物志》,却自吹自擂,说秉承的是太史公遗志,这小子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呢。”
黄锦早就察知到皇帝虽然说得不留情,其实也没有生气,反而很是欣赏,也笑道:“那还不是圣心海纳,才能包容这小子自恃不凡。”
“你也是一知半解,”嘉靖帝又看了一眼陈惇的手书,才道:“为什么李春芳能解释地这么清楚,因为他感觉到了陈惇这小子笔上写着志怪,其实内心还是坚持圣人之道的儒子罢了。”
黄锦这下才恍然大悟了,道:“陛下,难道这陈惇是以文述志,希望您能将他看做太史公,而不是……只会写鬼神故事博人眼球的人?”
“他是不想让朕以为他精通这些阴阳杂学,像召陶仲文一样,把他召来,”嘉靖帝道:“也不想让朕把他看做柳三变,有奉旨填词之遗憾。他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你不多读几遍,哪里瞧得出呢?”
史载,柳永作新乐府,好作艳词,宋仁宗对此颇为不满。及进士放榜时,仁宗就引用柳永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且去填词”,遂刻意划去柳永之名。自此后柳永终身不得仕,遂出入娼馆酒楼,自号“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他的心思既然在出仕之上,”嘉靖帝悠然道:“那朕和他,总有相见的一日。若翌日他有南宫之荣,皇极殿上,朕再亲自问他,一展其抱负。”
黄锦一震,“那他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朕看他还未有字,”嘉靖帝一笑:“干脆就把‘梦龙’二字赐他,他日朕当以此为前缘也。”
嘉靖帝对陈惇的青眼还未止于此,他甚至考虑到了陈惇坐过牢,在籍册上会添一笔,因此影响科举考试——还再三嘱咐陆炳,让他把陈惇的这些事情都办好。
陆炳匆匆进宫当然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刚刚接到密报,倭寇进犯浙东,破黄岩,在象山、定海一带大掠。”
嘉靖帝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去,一下子呈现出一种狰狞的表情。他深呼了几口气,喝道:“派个人去通政司瞧瞧,八百里加急为什么迟迟不到?”
说罢,嘉靖帝仔细看了陆炳呈上的密报,转头对黄锦道:“你去内阁值房,宣严嵩、徐阶、李本过来,再去赵贞吉家里,把他也唤过来。”
而此时的内阁值房,严嵩正和严世蕃一字一句地看着倭寇侵犯浙省的奏报。
“这是自朱纨巡抚浙江之后,”严嵩缓缓道:“最严重的一次倭乱了,李默还真是幸运,他在浙江一年多,不曾遇到大规模倭寇劫掠,他一走,倭寇才卷土重来。”
“朱纨死后,沿海不设巡抚,就该料到早晚有这一天。”严世蕃绿豆大小的独眼眨了眨,道:“倭乱再起,这一次更不同往日,我看朝野要求抗倭的呼声是压不住了。”
“陛下会让我们推举巡抚浙江的人选,”严嵩点头道:“这可是个机会。”
“爹,”严世蕃却摇摇头,眼睛里露出精光来:“如今倭寇劫掠只不过浙江一省之地,福建之地不过是流寇罢了,所以陛下若是派人,也只不过经略浙江一地——咱们要的可是东南全境经略大权!”
严嵩眯起眼睛,良久点了点头。
此时的管赵小筑中,陈惇将写好的故事念给身边的一群仆妇听。
陈惇忽然突发奇想,问道:“我写过这么多的故事,你们最爱哪一个人物?”
大家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有说婴宁的,有说聂小倩的,还有说小翠的,陈惇点点头,这些人物都是具有鲜明特质的,《聊斋》面世百年来也多为人所爱。但他忽而又道:“不许男人说话,我这问题单问女人,要你们说最爱哪一个男主人公。”
灶上的厨妇王大娘就道:“孙子楚可不是最痴情的一个?一旦遇见了心上人,魂都没了,这不正是人常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却又听旁边浇花的丫鬟道:“乔生也痴情,王家要迎娶连城,乔生一痛而绝,双生共死,还不痴情么?”
“老妇倒觉得,公子所写的故事,其实怪诞,”给陈惇做衣服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往常也听陈惇说故事,只是从没有发表过评论,但这一次似乎有不同见解:“花妖狐怪到处都是,可是老妇活了六十四年,却也从没见过一样怪事,更不说是什么精怪了。这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负心男儿,而公子笔下的故事,男人也可痴情而死,这更是世所罕见了。老妇不知道哪里有孙子楚、乔生这样的痴情男儿,只有一个贺生,老身昔年曾听闻有类于此的,实在是人世间可以寻到的好男儿了,所以老身最爱《瑞云》这个故事,也最喜欢贺生。”
陈惇点点头,他写的乔生、孙子楚这样的,在现实中几乎难以看见,多得是女人为情而死,听过几个男人为情而死的呢——而贺生这个形象,却能在瑞云变丑之后不离不弃,视为知己,确实难能可贵。
可陈惇问这些个问题,并不是要知道他写的哪个人物最受欢迎,而是要知道,他所写的充满真挚感情的故事,是否真的打动了人。
女子痴情,男子也痴情,情就是沟通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东西,陈惇就道:“我些这么些故事,论文采比不过徐文长,唯独胜过他的地方,只有两个字,情真。”
世上最优秀的文字,都是作家真情实感的表露。“文字发于心中,其情真,自然而然。”陈惇渐渐悟出了道理:“所以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八股文,心中所想,笔下所书,都要出自内心,这样写出的文字,比修辞文藻千万倍强。”
陈惇方才有所悟,却见朱九忽然夺门而入,“倭寇侵犯台州,已经围攻宁波府三日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