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我了,”陈惇道:“有吃的没有?”
陆近真见他这模样,反而一笑,掀开桌子上的大食盒,将一盘盘小菜端了出来。陈惇一见都是自己爱吃的糟蟹、酒蛤、虾茸、腊鸡、脆螺,不由得胃口大开,边吃边道:“感谢女郎美意,为了我还专门去买了这些小食。”
“你怎知道这不是我的小厨房自己做的?”陆近真就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着他大快朵颐。
“你们陆家世代簪缨,饮食清淡,反而是市井小民,喜欢膏粱厚味,比如我。”陈惇道:“今天的孔府宴吃着应该合你的口味吧?”
“不,鲁菜并不合我的口味,”陆近真撅起嘴巴来:“那道油泼豆莛上来,我更是一筷子都没动。”
“孔家人都闲得很,有时间把豆芽剖开酿肉,”陈惇道:“你要是今后嫁入了孔家,以你的巧思,说不定能研制出更繁琐的菜式来打发时间呢。”
陆近真两根指头蜷缩在一起:“……我不嫁。”
“有志气,”陈惇吐出一条蟹腿来:“你爹能同意?”
“我爹最疼爱我,我要是不同意,他也拗不过我的。”陆近真眼睛闪烁了一下,却又黯淡了下去:“可是家中伯父做主,他……性子严明,恐怕由不得我。”
“你的婚姻是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伯父做主了,”陈惇道:“而且那孔贞宁也并非你的良配,我打听到他在曲阜强占民田,打死了几个百姓,但这事儿没有泛起什么浪花来,估计是孔家霸占民田的事情多了,屡见不鲜吧。”
“这事儿……苏州的大户也是这样的,夺了民田,事主苦告无门,”陆近真咬着下唇道:“如果事情闹大了,只需将家奴扔出去替罪就行了,我爹都不以为意,何况伯父……”
“那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陈惇就道:“他孔贞宁是不是有个白玉璋,本该做下聘的信物的?”
“是,”陆近真疑惑道:“怎么了?”
“他在秦楼楚馆与我打赌,把这东西输给了我。”陈惇哈哈道:“没有信物,其意不诚,而且轻易就把东西输人,并不是多看重这门婚事,何况他在与你们陆氏议亲的时候,还敢大模大样地逛青楼,显然并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
陆近真眼睛一亮:“真的吗?”
陈惇得意一笑,然而却听她疑惑道:“可是你为什么会去青楼呢?你们俩,打了什么赌?”
陈惇咳嗽了两声,道:“我是被邵芳带去喝酒的,去时他骗我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结果酒也没喝成,就坐在雅间里看了一出好戏,看那孔贞宁怎么附庸风雅却被老鸨给轰走的,反正大快人心。”
看着陆近真灼灼的眼睛,他不知怎么,就是不想让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一腔准备好的花言巧语顿时化作了一片赤诚:“我发誓啊,我就在馆子里喝了几杯,还是自斟自饮,可没管那些脂浓粉香,更没拿正眼看那些莺莺燕燕。”
陈惇半夜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却见黑漆漆的房里居然立着个魁伟的影子,顿时惊得汗毛倒竖:“谁!”
他抄起手边的砚台,却见灯烛亮起,这人乐呵呵拈着胡须,上下打量他:“可怜夜半虚前席,等来的竟是个半夜爬墙的登徒子,怎么,那陆氏女郎居然没有把你轰出来?”
“荆川先生,”陈惇一颗心放下了又提了起来:“您一定是看错了,学生怎么会半夜爬墙去呢!”
唐顺之呵呵一笑,反而道:“我看你同那陆东君还挺般配的,比孔家那个孔贞宁要强许多。只不过你这小子想要修成正果,我看还要磨很久呢,那姑苏陆的家主陆执章,是个出了名的顽拗,一心只有他那个光荣的姓氏,其余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就算孔贞宁是个四肢不全、不辩牛马的痴傻之人,我看他也是要结这门亲事的。”
“天下真有这样明知是火坑,还要把自己亲人往里推的人吗?”陈惇道。
“人人都说孔门好,怎么就你觉得是火坑呢?”唐顺之道。
“人人也说皇宫好,怎么一听到选秀,就家家户户避如蛇蝎?”陈惇道:“我只觉得孔门比皇宫还可怕呢,也不知道当年李东阳祭奠他的女儿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你管李东阳作甚,”唐顺之道:“你和陆东君也不过是小儿女辈事,难道你竟日要沉溺于此,忘了潜心治学的正事了吗?”
陈惇悚然道:“学生不敢忘。”
“我听归震川说,你四书读得不错,能取中县案首,基础应该是打牢了。”唐顺之道:“乡试上的五经魁,你打算要治尚书吗?”
“是,”陈惇垂手道:“学生愚钝,于其他四经上,不甚畅达,只有尚书,算是能了悟于胸。”
“好,”唐顺之道:“那我问你,尚书精髓是什么?”
“尚书精髓即十六字心传,”陈惇毫不犹豫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循规蹈矩罢了,”唐顺之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怎么解释呢?”
“这是舜告诫禹的话,说人心危险难安,道心幽微难明,只有精心一意,诚恳地秉执其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陈惇道。
“允执厥中,”唐顺之道:“中,怎么解释?”
“朱熹批注中字,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以中庸位于独立不偏易之位,而显中道之义,就是其意。”陈惇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人心惟危,”唐顺之道:“危,你说是危险?”
“是。”陈惇道:“人心叵测,充斥诸般欲壑,而向道的路途又难以捉摸,所以要人要静心守神,秉持正道,才能达到自己所要的。”
“你果然是刚刚才通读了尚书,获得的都是些浅显的道理。不能说你错,因为你还不通晓其中的大道理。”唐顺之一笑:“我来告诉你,人心惟危,危是危惧的意思,如人人自危之说。诗经有战战兢兢,如临探渊,如履薄冰道德经说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周易中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是说君子不仅要整天自强不息,勤奋谨慎,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心存警惕,好象有危险发生一样,危就是即将到来的祸患,时时刻刻威胁着你,使你感到忧惧。君子如果感到了这种危险,能忧惧如是,朝夕戒惧,则虽处危险之地,却不会有祸患。”
陈惇有一种顿悟的感觉,立刻穷追不舍道:“敢问先生,道心惟微又如何解释?”
“程颐注解,道心是一阳复于下,乃天地自然之心也。”唐顺之道:“如果道心是天理,那么人心就是私欲,即使是拥有最高的智慧,通悟了大道理的圣贤,也不能没有私欲而即使是什么道理都不懂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人,也含有一颗道心,只不过未曾被启发罢了。二者杂于方寸之间,如果不知道怎么分辨,怎么梳理它们,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无以胜人欲之私矣。”
陈惇只感觉自己今夜有如拨云见日,正在细细琢磨体悟,没想到唐顺之一拍大腿,道:“当然,这是朱程的道理,你要是跟我学的话,我讲得就不是这样的道理了。”
陈惇惊讶道:“您讲得是什么道理呢?”
“且就拿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句来说,”唐顺之盯着他道:“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万物回归本心的原理,就是穷理尽性,穷神知化。人的本心与万事万物合而为一就叫作天人合一。所以古圣贤才说:穷理尽性达天命,执中精一万法通。”
“简言之,所谓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唐顺之道:“就是心外无物、心即是理,你明白吗?”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明白,怎么不明白呢原来是变着法地推销他的阳明心学呢。
“心学啊,”陈惇就斟酌措辞道:“不知道先生是王学哪一门派?”
“你管我是哪一门派,王学虽有门派,但都是阳明先生传下来的道理,”唐顺之道:“就像佛法东传、南传,大小宗派几百,不都是秉持释迦的衣钵吗?”
“人一瞬就会有几千几百个年头闪过,何况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呢?”陈惇道:“阳明先生昨日的道,也许就不是今日的道,你们七派各自抓住的道,是在他的基础上,自己阐发的罢了。不过你们都抓住了一点,那就是唯心观。”
他当然也听过王阳明这样的故事,说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的心有何关系?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对于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陈惇来说,一时让他改头换面那是不可能的。这个花的比方太深奥,这就来个简单的比方,比如面前有一张桌子,陈惇说“这是一张桌子”,在这句话中,“这”指的是实际的物,“桌子”是陈惇给物起的名字,就是说有“两个”桌子,一个是实物,一个是陈惇自己的思维意识。
所以陈惇一直接受的解释就是,先要有桌子的实物,而后才能有桌子的意识。
结果唐顺之这些王学门人,说我们是通过感官而获知这张桌子的,可是我们的感知是什么呢,我看见桌子,其实我是看见实物桌子反射出来的光线,我们并不真的能获知桌子应有的样子,假如我们的眼睛构造和显微镜一样,那我们看到的桌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因此推知整个世界都是我们感知到的样子,是我们心造的世界。所以如果你把面前的桌子给毁了,我们仍然有关于桌子的意识,这个意识是不随实物而变化的,是永恒不变的。
好吧,他虽然觉得这故事很玄妙,道理很深奥,但自己并不想试图去探究,因为唯物与唯心不过是两个理念罢了,怎么看这个世界,还是要靠自己,至于用眼还是用心,很简单,两个一起用不就行了。
见唐顺之期盼地看着他,陈惇只好道:“好吧,心即是理是吧,认为由于理存在于心中,所以人人可以成尧舜,即使平民百姓,也可以成为圣人是吗?”
“不错,人的良知是永远不会泯灭的,不以修炼而增,也不以不修炼而减,圣愚的差别只在于觉与迷之间,因而成圣、成贤简直是容易非常。”唐顺之道:“但需要点拨,拂去心头的遮蔽之物,你若是愿意,我会成为你的老师,帮你发掘真正的良知。”
陈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先生难道不知道,王阳明说,致良知,不假外求,若能向里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即最高的道理不需外求,而从自己心里即可得到。在我看来,你们的点拨就是外物,我向你们学习,就是外求于道。这可是和阳明先生的主张相悖的。”
“唉你”唐顺之没想到陈惇居然能说出这么个道理,一时瞠目结舌起来。
陈惇见他吃瘪,不由得乐不可支:“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会走完全一样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我愿用我一生去细细悟我自己的道,却不想让你们随意来点拨我。”
“而且我一直觉得,”陈惇认真道:“王阳明最伟大的主张,不是心即理,而是知行合一。知必然要表现为行,不行则不能算真知。真理须实践检验,实践之中才能出真理这才是对这个世界最有贡献的道理,不是吗?”
唐顺之目光微动,长叹一声:“孺子之言,近乎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