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中,东厂提督、御马监掌印太监陈洪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孙德田是奴婢推举上来的,原本看他忠心又伶俐,谁知道办事这么不牢靠,这都是奴婢识人不明,是奴婢的错,罪该万死啊!”
当然这家伙也是不肯服气的,当然太监就这点好处,能在皇帝面前辩个明白:“孙德田这狗东西闯了这么大的祸,让皇爷生气,确实是他该死,可是他别的没有,一颗忠心是有的,肯给皇爷赴汤蹈火。去了那豪族士绅遍地的江南,不下点力气,谁能收的上银子来?江南那些豪门,仗着家里头出了举人进士,良田万顷都不交税,咱们皇上一顿饭不过十二道菜,一年不过八套新衣服,他们比皇上过的还好……皇上想修个大殿,还没有银子呢!”
嘉靖帝“啧”了一声,却又听陈洪道:“他们有那么多钱,现在只是收他们几两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就敢揭竿造反!士农工商,凭什么只让农民纳税?这些商人比农民有钱一万倍却不纳税,这道理说不过去。如今收他们一点商税就造反,那农民百姓收了千年的田税,又有几个造反的呢?”
“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征商税,”嘉靖帝道:“孙德田去时,朕屡次嘱咐,要他潜藏行事,不可恣肆。可这狗杀才,到苏州不过两个月,就召集地痞游手之徒充当税使公开抢掠,敲诈勒索,争相设卡,重叠征税,激地百姓群起攻之,酿成今日之变。你说错不在他,在江南那帮豪族身上?”
陈洪急忙点头:“就是这帮为富不仁的刁民作梗。太祖爷爷当初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养得他们如今都膨胀了,收他们一点商税就跟杀人父母一样,这次叛乱,就是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对抗朝廷,对抗皇命的明证!暴露了他们贪婪自私、罔顾大义的丑恶嘴脸,奴婢恳请皇爷,对这些人一定要严加惩罚,将他们明正典刑,然后就可以查封他们的商号和产业,将他们的资财,尽数充公!”
嘉靖帝也不看他,问道:“黄锦,你觉得陈洪说的有道理吗?”
“哎呦奴婢知道什么,怎比得上陈公公和外头打交道,多得是见识,”黄锦弥勒佛一般地笑着:“奴婢就是想啊,这商税既然说不收就不收已经二百年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呢?现在眼前最要紧的不就是孙德田给皇爷惹下的这祸事,怎么麻利解决的问题吗?”
嘉靖帝道:“怎么解决?”
“皇爷最讨厌外头的言官喋喋不休,这一次他们算是捉住了把柄,可定是要谏诤不休了,”黄锦道:“又顶着太祖爷爷的圣训,唯恐不能嚷嚷地人尽皆知。”
嘉靖帝闪过一丝心烦,“士农工商,士人地位最高,而商人地位最低,但士人就能为商人说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洪当即就道:“因为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或者商铺,如果陛下征收商税,自然他们要反对的。”
“是,”黄锦不顾陈洪恶狠狠的眼神,依旧慢条斯理道:“一个在京六品给事中,月薪不过二两银子,要维持一大家子的花销,妻子老母甚至要给人浆洗缝补衣服,自然要置产了。”
嘉靖点头道:“朕要征税,也不会征他们的税。在山西、两淮、福建广东这些省份,富商大户已经如牛毛一般兴起,他们的财富积累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浙江一省,财富十万两以上的加起来有上万家,过百万两也有上百家。一户之家的积蓄,竟超过了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税收,闻所未闻呐!朕要收税,也是收他们的税。”
说着忽然暴怒道:“孙德田不体朕意,却对百姓催征榷税,所至肆虐,民不聊生,才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不仅败坏了朕的名声,还要朕来给他的罪行背书!”
密折摔到地上,陈洪偷眼一看,只见上头一桩桩写着孙德田在苏州干下的坏事,比如对于那些胆敢反抗的商民,“不论老少,均捉拿到寺中,施以酷刑。有的被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有的被倒立吊在树上,称抽脚朝天有的被拦腰束住吊在柱子上,称腰束吕公绦,至于鞭腹笞背更属家常便饭”,他心中一跳,暗骂道这个驴日的东西,平日倒是看不出这一番心肠来,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其实嘉靖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他这次派太监下江南,也并非指望孙德田真能收上多少万两的商税来,只不过借此要摧折一番江南豪族罢了。
嘉靖帝虽然不懂得什么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但他早已发现江南的工商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东南大户对于财富的积累,也超过了历朝历代,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普通的市民似乎也开始有了资产,当然嘉靖帝认为这是朝廷不收商税的缘故,自然也有这个原因。
东南大户聚集了天下财富的六七成,却一直拒绝向朝廷纳税。而东南集天下灵气所在,又是读书人最能出头的地方,同一年的南北榜进士,南榜压过北榜数倍,而最后成为六部高官、入阁为辅的人,从弘治以后,八成都是江南出身。
因为朝廷百官,要么是出身东南,要么被东南收买,全都成了东南豪族的代言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而嘉靖帝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股渐渐形成的势力,就像严嵩一直在关注江南世家一样,嘉靖帝发现原本太祖定下的课苏松重税的政策,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被推翻,而朱纨的死更是给他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闵浙海商在朝廷之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要在江南设总督大臣,加强对东南的控制。
要问嘉靖帝为什么要摧折东南大族,原因很简单,巨室的兴起,是任何掌权者都不希望看见的。
巨室是谁?世家大族,贤卿大夫,世卿世禄者也。
孟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这些人为政以来,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利益,最体现在兼并之田上,嘉靖十三年核计天下田亩,竟比正德年间还少三十四万亩土地,地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堂而皇之不纳税,重税便落在了只占有天下五成田地的百姓身上,百姓也不堪其命,纷纷逃亡,导致举国税收越来越少,边饷、军费、宫室、官员欠薪、修河道……早就入不敷出了,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朝廷更没有钱赈济,到时候怎么能怨老百姓造反?
百姓无立锥之地,相比之下高门显宦却挥霍无度,朱门酒臭,长此以往,大明的江山还坐得稳吗?嘉靖帝自然要使出手段来,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了,不过他也没想到反击会来的这么猛烈然而嘉靖帝还不确定这反击究竟是来自百姓,还是来自巨室。
他将王义的奏疏合上,心中却在思索如果确是巨室所为,他该当如何最后不得不承认他也并不能如何。他很想像陈洪说的那样,抄家、搜检、充公,彻底地消灭这些江南大族,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就像这次的事变,言路一致认为,错在宦官,错在收税,错在催缴,百姓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的。
嘉靖帝不得不承认在长达三十年与群臣斗法的过程中,虽然他最终几乎都胜利了,但他感到了身心俱疲。三十年前他可以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地与世界为敌,三十年后他不再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他有时候自嘲地想,大明开国二百年,到朕这里,言官是最忤逆,最不怕死,其数量也是最多的吧他只能用主明臣直这样的借口,一遍遍安慰着自己。
嘉靖帝感受到了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上的一种力量,这种约束着皇权的力量让他感到窒息,也让他就如同现在这样,对眼前之事产生无可奈何的感觉来。
“哎呦”一声小声惊叫,惊醒了沉思之中的嘉靖帝,原来是黄锦体躯肥大,不小心撞到了屏风边架上。
“奴婢光顾着看屏风上的名字了,”黄锦道:“皇爷,您在上头写的名字,墨迹都未褪色呢,还有这个,这是次辅大人的名字,是嘉靖十二年写的。”
嘉靖帝从榻上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多年以前在这扇云母屏风上写的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朕当然记得,那时候徐阶不被张相公所容,朕为了宽慰其心,就在屏风上写了这八个字。”
“陛下对张相公,眷恋最深。”黄锦不由自主道。
张相公是谁,就是张璁,为了避嘉靖帝名讳,改为张孚敬。至于黄锦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嘉靖以来的首辅及阁臣中,能保全其身而得以善终的人不多,其中有三个比较突出的。一个是费宏,以其老成持重一个是李时,就是绍兴知府李圭的父亲,以其敬慎小心还有就是张璁了,张璁在嘉靖帝这里,虽也有猜忌之时,却始终能蒙恩遇,不得不说也是一大异事。
“当年啊,张相公意气十足,什么事情都要达到他的要求,”嘉靖帝微笑道:“他在朕这里,说杨一清不好,说费宏的坏话,连桂萼也诋毁,朕不是不知道他所言不实,但又如何,朕宁愿罢斥他们,如果张相公能高兴的话。”
嘉靖帝永远记得他在和群臣苦苦周旋的时候,是张璁上了一道奏疏,首发兄终弟及、继统继嗣之义,让嘉靖帝喜获甘霖一般,终于找到了和群臣对打的利器。
十六岁的皇帝遇到了四十七岁的大臣,这当中仿佛又是一段奇遇,竟让嘉靖帝想来不由得失神不已。
“朕也有忍不了他的时候,”嘉靖帝忽然眼睛一瞪:“他天天骂杨一清,逼得杨一清屡次求退,朕挽留的时候,故意在奏疏里把他的短处都说了个遍,就是让他看一看,知道清醒。可惜朕还是年少心软,看他三天不上朝,又狠不下心来,竟让杨一清致仕了。”
张璁得到的圣眷不止于此,有明以来,三次入阁的人也有,但像费宏这样属于两朝起用,唯独张璁在嘉靖帝这里,是恨的时候赶走了,不过几个月不到一年又把人召回来,屡次再三,但每次回来,都给他留着首辅的位置,也不得不说嘉靖帝的恩宠独加于张璁,甚至连如今的严嵩都不可望项背。
“朕思张相公矣。”嘉靖帝却又忽然道:“朕于张相公千言千听、百言百顺,唯独两件事上,没有听他的。一个是议罢太宗配祀,一个是在用徐阶上这件事上,还是违了相公。”
张璁刚明果敢,嘉靖帝即使独断,却也常常要听从他的意思。比如嘉靖帝最恨的张延龄兄弟俩,每次都想杀了他们,但都被张璁阻止了,皇帝的手书几次下来,都能被他驳回。又比如陈惇的老师唐顺之为什么仕途坎坷如此,因为当初张璁招揽他,他没有答应,惹了张璁忌恨,以至于嘉靖帝在看到唐顺之的名字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黜落了他,直到最近才由赵文华举荐而复起。
这就能看出徐阶的非凡了,同样是惹了张璁的人,唐顺之的名字也在屏风的“永不录用”上,但徐阶最后还能被起用,官至内阁次辅,而唐顺之却一路沉浮。
“陛下还有一件事违了相公,”黄锦却道:“当初相公说,太监不可下江南,陛下不记得了。”
嘉靖帝一怔。
张璁不是个只会寻私报复的小人,相反他在政治上很有魄力,当初不顾太监阻挠,清勋戚庄田,罢镇守内官,先后裁撤浙江、两广、福建、独石、永宁、万全、陕西、四川的镇守太监,清理皇庄,革除皇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宦官。
“你们当年同他过不去,”嘉靖帝玩味道:“如今又说他的好?”
“当初张相公裁撤太监,是为了天下,是出于公心。”黄锦道:“奴们不能以一己之私,坏了陛下的基业。当初想不明白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还想不明白的话,奴们都是榆木脑袋了。说起来,奴们议论外廷的臣子,至今仍然觉得,无人可比张相公。”
一抹追思从嘉靖帝的眼中闪过:“自古君臣相契,何其难也……自当全其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