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布政司小花厅中,赵文华正在和布政司的官员们开怀畅饮,他当然心头大畅,因为李天宠弹劾他的奏疏石沉大海,而张经被关在诏狱中,皇上连问都不问一声,更不谈什么上疏自辩了。自觉赢得了战斗的赵文华高踞主座,放声谈笑,其余众官员也随声附和,一派宾主尽欢的样子。
等到胡宗宪走进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残羹剩饭了,赵文华自然不会拿这些招待他,挥手让他上前,乐呵呵道:“梅林,我令备了一桌好酒菜,只咱俩人,要喝到不醉不归啊。”
胡宗宪跟他走入后厅之中,果然一桌山珍海味齐备,显然是赵文华早就吩咐好的。两人满饮了三杯,赵文华方才抚掌大乐道:“小阁老料事如神,他说张经翻不了身,果然翻不了身!李天宠敢为张经辩护,也要跟着吃挂落,早晚这江南总督的位置要落在你梅林的头上,我看那一天马上就到了!”
面对着一片大好地形势,赵文华有些忘乎所以了皇帝的宠信,首辅的支持,同僚的逢迎以及李党的退却、徐党的妥协,这一切都让他相信,东南大权尽在手中,胜利似乎在朝他招手了。
只有胡宗宪没有一点欢快的模样,自然惹得赵文华不耐烦道:“怎么,如今大事抵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胡宗宪这才道:“苏州报……”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赵文华摔了酒杯,怒道:“苏州报的那一篇报道,明显就是有人指使,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煽动人心,想要干什么,就是想要为张经喊冤!我本要严查,你却不肯让我拿了那个陈惇,还有那个唐荆川,也三四次来信替他这个好徒儿作保,你们都保他别无他意,别无他意会在这个时候添乱?王江泾大捷谁还知不知道瞒地住?”
“不过是市井之言,”胡宗宪顿一顿,道:“哪一场战事,街市上没有浮言?若是相信浮言,还要御史言官何用呢?这区区几张报纸,难道还能震动天颜?”
赵文华哼了一声,又道:“那些煽动民心的歹人一定不能放过!”
浙江提刑按察使已经在席上跟他保证,派出了按察司的兵丁衙役,已经火速赶往苏州了,将那个报社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捉拿归案,特别是那个陈惇,府学胆敢庇护他,那就连府学的人一起抓!
“人抓过来,可以交给你去审,”赵文华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把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谋揪出来,这种时候谁给老子添乱,老子就让他全家完蛋!”
胡宗宪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将手中绿莹莹的美酒一口饮尽,“……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就算审出来,也请大人不要再……借题发挥,一切以弹压形势为主,这关口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赵文华这才眉开眼笑,特意亲自斟了一杯酒给他:“尝尝这酒,滋味是不是与众不同?”
胡宗宪哪有心思品酒,只能随口道:“……滋味的确不一般。”
赵文华一拍大腿,“这可是百花仙酒!滋味当然不一般!”
胡宗宪一怔:“百花仙酒?就是那个传闻有壮阳之用的酒?”
赵文华哈哈大笑:“这酒传得真是沸沸扬扬……然而老夫还是从踏入浙江地界上,才知道沿海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虽然价格贵了太多……但老夫喝过之后,可就不再心疼那一点钱了。”
这就是说这酒果真是有用的,连胡宗宪都强打精神,细品了一口:“不知道这东西从何处得来的?”
赵文华刚要说话,就见心腹小吏一溜烟地跑进来:“大人,按察司的人说,主谋没有抓到!”
胡宗宪的一杯酒又被他放回在了桌上,绿意盈盈,荡涤着一圈柔和的波纹,就像此时他的心情,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后悔。
然而还没等赵文华大骂出声,却又听得这小吏道:“……是被锦衣卫的人提走的!锦衣卫还奉了圣旨!”
这下一壶酒都被赵文华拂在了地上,但这壶价值千金的酒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一路上,陈惇他们都疾驰在驿道上,晚上就宿在驿站之中。当然大明的传驿还是很完备的,只不过条件并不是很齐全,有的小驿站的确是十分简陋,不过能凑合就凑合,陈惇可时时刻刻没忘自己身为犯人的自觉。
不过今天晚上的这个驿站的条件虽然不怎么样,但服务热情周到。他们一行人进去没多久,就有驿卒屁颠屁颠地牵马喂草,随即供上热水,饭菜也很快张罗了一桌,还有肉有菜,更难得的是还有一壶佳酿。
“沧州这地方也来来回回了几次,”朱九道:“怎么今儿最是殷勤?”
手下人努努嘴,暗道:“……还不是银子使得多,那一位的家属,一进来就漫撒了几十两银子,上上下下都赏了,这些人可不是要紧赶慢赶地伺候。”
朱九也不能大发脾气怪这些驿卒们怠慢,其实是大明传驿系统的弊端,大明的驿站是官办的不错,但任务繁重,既要负责送信,而且是公私文件都送,同时还有接待任务,就像个地方政府接待处一样,驿卒们还要做政府官员的接待工作,如果不给“小费”,也就是按部就班地招待,热水自己烧,饭菜一般般,给了小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比人,气死人,”手下人连连感叹道:“看看人家,友人相送,美人服侍,咱们出来一趟,不仅一点福利待遇也没有,还要被这俩人秀恩爱闪瞎了狗眼……”
看着手下怨气冲天的样子,朱九只能将人怒骂一顿赶走了,关上门却在想,可不是嘛,出来一趟全奔波在路上了,是吃没有吃上,喝没有喝上,银子没有捞上,美人没有亲近上倒是有眼福一饱美人,可美人却是人家名正言顺的老婆,而且两人一路上傍若无人地秀恩爱,简直是刺痛了他们这些大老粗、糙汉子以及单身狗的眼睛……
朱九在这边暗下决心要将两人拆开,哪怕是多掏钱租一辆马车以免自己忍不住磨牙切齿,那边陈惇和陆近真早就你侬我侬,耳鬓厮磨了。
“……这样不好,叫人看了笑话,”陆近真虽然舍不得他的怀抱,却还是挣扎着从他的怀里出来:“一路上尽叫人看笑话了……”
“我夫妻情深义重,他们看就看呗。”陈惇不以为意。
听到“夫妻”这个词,陆近真心中一片甜蜜烫软,却又忐忑道:“……可我们还没有婚约,他们知道了,要怎么看?”
“你在乎这一纸婚书?”陈惇就道:“就是没那东西,你也是我陈惇这辈子白首不离的妻子……”
他看到低眉不语的陆近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吴氏当年的婚姻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这几乎是她一辈子记挂也抹不去的伤痕。如今陆近真追随他而来,又与当初的吴氏何其相似,陈惇绝不想让这事情再重演一遍。
“婚书肯定要有的,还要让你爹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交换聘书,”陈惇捏着她的手指头,一条条道:“还要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都不能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苏州第一美人娶回家来。让你爹尤其是你大伯可瞪大眼睛瞧好了,我可比那孔贞宁强一百倍。”
陆近真扑哧一声笑道:“什么苏州第一美人!我可没有这么厚脸皮。”
她说着却又泫然欲泣:“我爹和大伯……他们都不认我了,就算是你负荆请罪上门,他们也会将你赶出来的……我又不愿你为了我低头……”
“你当时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陈惇忽然问她:“你把一切事情都摊牌了,就不怕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议论你,不怕你这一切并不值得,就一去不回头了?”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陆近真比他想象的更勇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我并不抱怨,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见不到你了……”
陈惇反而哈哈大笑:“你都不怨,我有什么好怨恨的。傻姑娘,就看在他们养了这么个好女儿的面上,我也没什么不能低头的,怎么说我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何况我这个毛脚女婿似乎还专爱同他们作对,这样还真不好,怎么说,我将来要是有这么个女婿,可不是要吊起来往死里抽……”
“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陆近真面色羞红:“什么女儿女婿的!要生你自己生!”
“我就是想自己生也生不出来啊,”陈惇又一把抱住她,只觉得满怀柔情:“我同东君在一起,已经想到了自己垂垂老矣的样子,那时候儿孙满堂,晨夕别无他事,只以弄孙为乐,岂不快哉……”
“你真不是正经人,”陆近真见他越说越没边,不由得半羞半恼道:“越说越没正形,你方才是不是偷偷饮酒了?”
“平生千杯不醉,”陈惇哈哈道:“要醉也只醉倒在东君的温柔乡里。”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对相互依偎的人影,月明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