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的军器制造业分中央和地方,中央的兵仗局和军器局做一些军器样式,命天下都司卫所生产自用。而地方各路的军器局采用的是服役和募工并存的制度,就是每三年轮换一批工匠服役,如果数目不足,那就募工。
所以地方军器局根本看不出什么军器制造业的规模,最多就是一个个手工作坊,因为军器生产不是流水线作业,像后世那种分工协作和机械流水化生产,有一个标准化表,哪个环节出问题,负责哪个环节的人就要受到惩罚此时的火器,是包给一个个工匠,让一个工匠制作整条枪,而军器局之中,专事火器的工匠有一千一百人,但是请注意,这个“匠”,其实可以称之为技术工,因为每个“匠”手下,会有五个“夫”,也就是夫役,这是专门配给工匠的助手,可以称之为操作工。
一个匠人加上五个夫役制作火铳,每个匠人头上分多少数目的火铳,限期多少时日完成,这就是军器局的火器生产方式。
陈惇进入苏州军器局之中,就发现军器局更像是一个大仓库,里头刀、枪、剑、戟,各种铁甲、棉甲、弓箭、盾牌,火枪、火炮、弹药,什么都有,大仓库外面有一片连瓦房,里头才是制造作坊,无数的工匠劳作着,实在是嘈杂。
军器局大使笑容可掬地引着陈惇他们进入库房之中,琳琅满目的物资兵器,让人目不暇接。陈惇就像是下订单的人,这些物资供他任意挑选,挑多少,他们卖多少,有多少订单他们全部吃下。
军器局制造的兵器一般是卖给千户所的,但许多千户所已经名存实亡,尤其是沿海的千户所,逃窜的军士更多,所以有大笔的库藏卖不出去。但按规定火器这东西是不能卖给老百姓的,所以陈惇上门为团练挑买军器,团练又属于官方承认的正规军他们热情地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陈惇挑选了一批长矛、腰刀、盾牌和铁甲,至于最重要的鸟铳,他在大使的带领下来到作坊里,果然见到了鸟铳的制作流程。
他看到一个老工匠用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直径约七毫米的圆柱体的钢芯做冷骨,先将做铳管的熟铁烧至红热,然后这老工匠将烧至一定温度的坯料取出,用锤把炽热的熟铁敲在钢芯外,卷成一根铁管,并在包铁的过程中不停的抽出钢芯用水冷却,防止钢芯和熟铁焊在一起。
接下来就是焊接,铁管要再放炉中烧至白炽,同样准备一根钢芯,长度要长于成铳的长度。然后将已烧至红亮的铁管套在钢芯上,这老工匠在铁管接口处大力敲砸。
然而看了一会儿,陈惇就不由自主脸色铁青:“你这是糊弄谁呢!”
按理来说,制造兵器的钢铁要多番锻打,因为三尺以上的长铳是一节节焊合的,所以焊接不好的铳很容易炸镗,而这老工匠明显只锤了十几下,就趁着接口炽红的时候,撞了进去,明显是硬接,如果这枪管造出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炸膛。而且在打焊铁管同时,工匠应该还要在铁管的焊接口撒上白铜粉,铜有亲和作用,可使焊接口更结实,不至留下断层或虚焊。这个老工匠也根本没有撒铜粉。
陈惇将这钢管放入冷水中冷却,举起来一看,只见卷成的铁管厚度三厘米都不到,单筒卷成,而按照规制铁管要在一公分左右才行,这样铳管才结实,经得起连续十数次的发射。
陈惇再一看旁边已经制作完成的两只鸟铳,没有一只合格的。陈惇总算明白为什么火枪也叫大杀器了,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啊。怪不得大明军队遇到蒙古也战败,遇到倭寇也战败,遇到后金女真那种长枪长弓的野蛮人也连战连败,因为根本上就在制造上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陈惇神情冷了下来,“这鸟铳用了就炸膛,郭大使,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陈惇不知道以往买铳的人是怎么验收的,但明显这些粗制滥造的鸟铳,铳管粗细大小都不一样,一看就基本只有三四十发的寿命,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膛。
郭大使倒也不见一丝的惭愧之色,只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手势道:“这是打发穷鬼的,二两三一支……小官人一看就是懂行啊,小人这就带你去看好铳。”
为什么会有劣质品和优质品的区别,病根就是大明武器采购价格较低,一支鸟铳价格不过4两银子左右,工匠需要贴银子,而制作精良的鸟铳成本至少在5两,再加上必要利润,需要6两银子以上。
陈惇被他引着,看到了二等品,也就是六两三一支的鸟铳。这种鸟铳平均发射寿命在六七百发左右,焊接也比较严密,可能也会有炸膛现象,但不会像刚才那种鸟铳一样,每一支都炸膛。而这种火铳,虽然贵一些,但细算起来却便宜,毕竟动不动就炸膛,寿命只有几十发的鸟铳怎么用?军士也不是傻子,炸多了就知道什么枪好,像刚才那种劣质品他们也不敢用,最后就会成为消耗品,不断更换,这当中耗费成本更多,还不如一开始就买贵的。
既然这个郭大使说这是二等品,那就一定有质量更上乘的一等品,陈惇不许他藏着掖着,这家伙就屁颠屁颠地带他到一个小库房里,取出了两柄鸟铳来。
陈惇不由得眼睛一亮,只见这两柄鸟铳的铳身都用精铁打制,火门上甚至有自动开合的火门装置,避免大风天气引药被风刮走。最难得是,这两柄铳的口径也几乎一模一样,像是标准作业,用游标卡尺丈量出来的一样。
武器的标准非常重要,工业化的威力就在于大规模、高效率、标准化,可是现在的技术并不能实现流水线作业,只能依赖工匠的个人技术。当然要承认的是,很多工匠其实技术很高明,然技术再高,也只是个人能力,有的能力高,弄出来的东西就好有的能力低,弄出来的东西就差。
然而这两柄鸟铳不仅质量精良有如标准化作业,而且陈惇打开铳镗一看,只见枪管的内孔加工均匀光滑,内壁没有一点坑坑洼洼或者弯弯曲曲的样子,要知道此时的枪管内孔的横截面都是不规则的圆,甚至有的工匠钻孔钻到一半,翻过来从另一头再钻一半,最后用四棱挫刀铰一遍,内孔质量可想而知。
陈惇想问问这是哪个工匠的手艺,不过郭大使明显是要先跟他讲价钱。
“二十四两一柄?”陈惇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即使铳身是用精铁所做,口径也完美,不至于这么贵吧?”
“您是行家,看看这内孔,”郭大使就道:“实话跟您说,这管铳能打一万发呢。”
陈惇心道这的确是值得,又指着内孔道:“这技术是一家独有吗?”怎么不推广呢?
“您跟我来。”郭大使把他带到了一处作坊里,这处作坊只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围着火炉似乎在校对图纸。
“老王,”郭大使就道:“有人来买你的铳了。”
老工匠名叫王得满,见人来了似乎有些局促,腾开了一张铺满器械的椅子让两人坐,因为开着炉火,一股炭气十分呛人。几个人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起来,不得不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说话。
院子里有个大钻床,用木做框架,圆形石盘做惯性轮,系上皮条后靠人力拉动,使石盘带动钻头旋转。这正是陈惇要找的东西,因为焊接过后的鸟铳只不过粗胚,工匠得重新钻出铳镗,挫出准心。受此时的工艺限制,钢芯断面不是纯圆,且芯体不直,镗内也粗糙不平,需用钻头将铳镗钻大钻光。
陈惇发现人只要站在钻床前面拉动皮条,转动两圈就能带动钻头旋转钻孔,十分省力,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钻头给力,而且似乎不是一般的钢钻。
郭大使见他看出来了,哈哈一声道:“……一般的钻头与挫刀须硬钢,一般都采用堕子钢,这钢不是不好,只不过损耗得很,比起这种苏钢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他所说的堕子钢,是如今钻孔多使用的工具,但钻孔的时候要钻钻停停,钻的孔坑坑洼洼弯弯曲曲,所以制造鸟铳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钻铳膛,刮膛铳。其时间可长达一个月。
而眼前的钻机使用的是一种“苏钢”,这种钢接近高碳钢的标准,不怕损伤钻头,王得满说“苏钢”的时候陈惇还有点糊涂,不过他忽然想起来“苏铁”,苏铁这种冶炼法创造出来以后,不止在清代盛行一时,直到近现代,还有冶炼家用这种方法炼钢。
陈惇为了对应心中的想法,就让王得满演示苏钢的锻炼方法,只见王得满把没有经过锻打的熟铁放到炉内,鼓风加热。不一会儿用火钳钳住生铁的一端斜放在炉口内,继续鼓风,使炉内温度不断升高到一个火候,斜搁在炉口内的生铁的一端开始熔化,开始不断地滴铁水这时,他用大铁钳钳住生铁在炉外的一端,左右移动,使铁水均匀地淋到熟铁上。同时,不停地翻动熟铁,使熟铁各部分都能均匀地吸收铁水。淋完两次后,便把熟铁夹到铁砧上锻打。
去除杂质,就得到了一块钢坯。陈惇一看这办法就是苏铁的锻炼方法,他上辈子没有亲眼见过锻炼苏铁,但是他从课本上学到的是把生铁与熟铁放在一块冶炼,等到生铁熔化,铁汁欲流时,则将生铁水擦入熟铁中,苏铁就炼成了那就是说,苏铁和苏钢的确是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几百年后还在用,那么可以说是现在非常先进的锻钢技术了。
但这时候的苏钢并不太容易锻炼成功,一来生铁、熟铁本来就有不菲的造价,二来火候实在是难以掌握,而大明向来好钢稀少,一斤好钢就要五六两银子,所以用苏钢做的钻头做的鸟铳,自然要贵许多。
这个价格在他意料之中,这种钢昂贵,但也说明了大明的冶炼科技达到了一个领先水准。
王得满却指着陈惇手上的鸟铳道:“……里头的簧片,也是苏钢做的。”
陈惇一下子“啊”了一声,脑子中仿佛有一道惊雷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