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午时正是温和的时候,可长安城内的人们,却鲜少出来走动。
韦灵儿走在这空荡的街道,她不敢看向人群,案子不破,她心中有歉意。
“你,心情不好?”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犹如山泉落在山涧,好听又温柔。
“我还好。”韦灵儿看向他,“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少年一笑,若是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林维扬,她会不会又掏出一根绳子将自己绑起来。
他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能如实讲,“你喊我阿林吧。”
“阿林。”韦灵儿默默记下,“你今日怎么会那么笃定伤口会在凶手小腿处呢?”
此话一出,少年脸上原本的温和一扫而空,他的唇角,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像是条件反射一般。
因为,他打过,他知道。
“我不是演示过嘛。”少年藏好自己的情绪,用一抹微笑来划水。
韦灵儿侧过脸瞧向他,那双眸子虽是依旧的澄澈,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那汪清泉下,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尚书省刑部】
“孙尚书呢?”
“孙大人好像出去了。”外头应值的官差拿着一沓书卷,回了卢琛儿一句便赶紧准备值守去了。
这个节骨眼,怎么不在刑部守着,反倒出去了。
韦灵儿自是摸不着头脑,只好暂且坐在殿内的椅子上,等着他回来。
目前所有的线索,矛头都对准了林维扬,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王爷,总是怀疑不起来。
单是府内的值守,就不难看出,他不是一个计划多缜密的人,守卫如此松懈,应该也不是个经常做坏事怕人找的啊。
那凶手又为什么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将一切都完美的引向他呢?
正在韦灵儿捧着脸,低着头,一筹莫展之时,一片肉白色的软革,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连忙将椅子抬起,伸出手去拉那柜子里的软革布。那布料十分光滑,手指捏上去非常具有弹性,这种触感,韦灵儿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
她正在拉扯着时,远处的一声一声“孙大人。”却响了起来。
孙茂回来了,他见韦灵儿正坐在堂内等着他,刚踏进门,那温和的脸,似乎僵了一下。
“查的如何?”他问。
“鸿胪寺和西域使团都查过了,没有什么人有符合的伤口。”讲到这,她默默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刚刚圣上召我进宫,若是我们两日内无法查清,这案子就要移交给大理寺了。”
“圣上可有为难你?”
“没有。”孙茂无奈,“若是案子给了大理寺,我这个刑部尚书的颜面就足够丢尽了,这比什么惩罚都要命。”
他顿了顿,“林王爷那边,也查过了?”
“尤庆说,林王爷不在,秦田去府上寻,回话也说一日都没寻到。”
“晚些时候,你去跑一趟吧,查查他。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也该查。”
“嗯。”韦灵儿伸了个懒腰,转身要离开时却打趣道:“孙大人,最近您这伙食挺好啊,瞧起来真是圆润了不少。”
“有吗?”孙茂有些尴尬,摊开的手,又并拢交叉在一起,“兴许是我家娘子做饭太好吃了。”
“幸福肥,我知道。”韦灵儿笑笑,连忙告退。
【林王府】
“头顶着月亮办事的,也就你们刑部了。”王智忆虽然嘴上抱怨着,但还是默默的陪着韦灵儿来到了王府。
春日,夜里的风还是硬的,加上这灰色的高墙,韦灵儿不由打了个寒战。
再下一秒,肩上不觉传来一份厚重感,她侧过脸,便瞧见了自己的身上多出了一件外袍。
“智忆哥,你穿上,别给我。”
“穿着,冻坏了怎么查案?难不成,你真想把这案子给我们大理寺啊?”
自从去年年初,韦府出事,韦灵儿的父亲韦正益卸任大理寺卿后,大理寺最大的官职就只有个少卿了。
奈何少卿朱汀,是家里人有功,赏了这么个官职,他的心不在此,每日都叫着自己很累,所以,重担便都压在了大理寺卿王智忆的身上了。
那句又当爹又当妈,形容他也不为过。
“说不准给你查,这案子还能了解的快些呢。”韦灵儿悻悻,王智忆可是出了名的神通,两年做到寺丞,破案神速,外型又十分俊朗有型,不知是长安城多少姑娘的梦呢。
“就算不给我,我也帮你。”王智忆有些宠溺的抚过她的额头,“白日里,我查过卷宗阁,这林王爷的身世还真的有些复杂,丽妃娘娘当年正得圣宠,又怎么会在外通奸呢?”
“你我又没亲眼瞧过,说不定恩宠都是假的呢。”传言,传言,自然是不可全信。
两人推开王府门,表明身份后,便由仆人引去了大殿内等候。
王府内的宫殿,个个都很气派,但里面,却有些差强人意了。
用的泛黄甚至还有些爆开的地板,椅子上的垫子虽然绣了些牡丹,但却勾丝的勾丝,磨断的磨断。
殿内的蜡烛架竟然都是用那最廉价的白铁做成的,要说这殿内唯一几样像样的东西,那就是桌案上的那方砚台,还有身后的书卷们了。
“都说皇亲国戚们用的东西不是镶金就是镶银,我看,也不尽然。”韦灵儿手放在嘴边,小声和王智忆交谈着。
“毕竟,不一样嘛。”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韦灵儿紧张的坐直了身子,生怕刚刚的坏话,被林维扬听见。
毕竟,这传闻中他也不怎么好惹。
他果真如坊间诉说的那般,一身白,帷帽亦是如此。
他的袍子上,甚至都没有一处绣花,但就算是暮色如此浓厚,韦灵儿还是瞧见了那袍子上的暗纹。
是一团祥云。
他身形消瘦一些,似乎撑不起这么宽大的袍子,那袖口宽大,走路时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帷帽的纱,很轻,但确实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径直的走向桌案,两人随即作了揖。
“王爷。”王智忆怕韦灵儿不敢开口,便先和王爷搭话,“抱歉这么晚来叨扰您,我和刑部侍郎,来了解和确认一些事……”
“坐。”他只一个字,这殿内的空气瞬间凝结。他的声音十分清脆有力,但那股子生来就带着的冷傲之气,让韦灵儿不觉一颤。
“韦侍郎?”他咬字很轻,语调似乎是在确认她的身份。
“是。”一时间不知该站还是坐,韦灵儿按着椅旁的扶手,心还在不自觉的打颤。
“王爷,茶好了。”一个小生端着茶,来解救了这份尴尬。
林王爷轻挥衣袖,那小生将茶放好,便退着移出去了。
茶是热的,韦灵儿连忙端起来,喝了一小口,将杯子拿在手中暖手。
“韦侍郎想要本王做什么?”
冷峻又带着命令般的声音一出,吓得她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
与此同时,帷帽的白纱下,看着这一幕的少年,却偷笑了很久,那嘴角的唇,自见她的一瞬开始,便没有下去过。
她真的是刑部侍郎么,怎么会这么胆小。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奉孙尚书的命令,来检查一下王爷的脚踝和小腿是否受伤。”
拿出孙尚书的名讳,韦灵儿不觉安心多了。
“嗯。”他的一个‘嗯’,却再次让空气凝结住了。
别光嗯啊,那你倒是下令让我们上去查啊。韦灵儿有些着急的用手扣着椅子,王智忆却开口了,“那王爷,属下就冒犯了。”
“站住。”王爷立刻做制止状,让刚踏出一步的王智忆尴尬的愣在原地。
“既然是奉孙茂的命令,便是刑部的事,便要刑部的来查吧。”
说着,林维扬便配合的将自己宽大的衣摆翻上去,将那白色的靴子退下,道:“韦侍郎你不是要查吗?”
“对。”韦灵儿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她小心试探着将林维扬的衣摆移开,确认了他的两只腿确实没有伤。
接下来,要看脚踝,可是她又遇到了难题,袜子太高,要怎么才能看到呢……
她呆呆的盯着那双脚,手却僵在原地,不敢触碰。
“怎么?不查了?”帷帽下的声音带着冷峻,但语气似乎饶有兴致。
韦灵儿听了,一股气憋在心里,虽说女子的名声很重要,但林王爷非得让自己给他脱袜,又指明要她来检查,就一点也不忌讳么。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了。
她忽的将袜子扯开,伸出手触上了他的肌肤。
出乎意料的是,他那肌肤的温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的冰寒,温温热热的,十分光滑,倒是有些好捏。
她确实觉得暖和了。
可帷帽下的少年却被她这双纤细却冰冷的小手带来的凉意,传遍了全身,他就差打个寒战了。
这姑娘,怎么手这么凉啊,又不是隆冬季节,她刚刨过冰么?
“看清楚了吗?”他带着几分严肃,吓得韦灵儿连忙放开,起身回,“嗯,没有伤,王爷的嫌疑排除了。”
“那就不打扰王爷了。”刚刚的这一幕,不知为何让王智忆的心头涌起酸涩。
他是受韦正益的提携,才得以进了大理寺做事。与韦灵儿又认识许久,十分交好。在他心里,她早就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存在。
或许是妹妹吧……
刚刚的那一幕,他真的很难受。
难受到不给韦灵儿反应的时间,当着林王爷的面,拉起她的手,便往殿外走。
“站住。”一道厉声响起,韦灵儿连忙甩开了王智忆的手。
“王爷,还有事么?”她转过身,胆怯的发问。
是不是刚刚自己没忍住,偷偷捏他腿边,捏疼了被他发现,现在要算账了?
但这道厉声的主人,走到殿门却道,“邹飞,去取个汤婆子来给这位刑部侍郎。”
他讲完,便拂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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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韦灵儿终于没有那么怕冷了。
可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不知为何,却有些刺痛着王智忆的眼。
“刚刚,为何要在殿内将我的外袍脱掉?”
“嗯?”韦灵儿听出他语气的不悦,往日里温柔的他,怎么会带着这种情绪,“我是代表刑部来查案,披着男子的衣服见人,似乎不成体统。”她耸了耸肩,“你瞧,我现在不是披在身上了么?”
“是么?”他狐疑的问,真的是这样么。
“智忆哥哥,刑部已经很惨了,今日圣上还说,破不了案,就要把案子给大理寺。我们的能力比不上你们,那礼仪可不能再输了。”
“且。”他虽然嘴上鄙夷,但脸上的笑,是骗不了人的,“什么输赢,我们三法司还要分个你我不成?明日,我让朱汀把折子批了,来刑部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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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夜深了。”邹飞取来一件披风,作势要给在门前矗立许久的林维扬披上。
但他摆了摆手,“太晚了,你去休息吧。”
“王爷不睡,我便是要睡也睡不着。”邹飞的眼中,似乎闪着几丝泪光,“今日皇后娘娘的话,王爷不要放在心上,娘娘生前没有做过错事,并不是……”
“本王知道。”林维扬怅然,他听到有关于母妃的事情,无力的扶住了门框。
自从丽妃去世,林维扬便听不得有人提及一个字。以前提起,他便会难受十日半月,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经历过不少的事,但听了依旧难受。
尤其是他们在他面前污蔑母妃的时候。
“王爷,属下问一句不该问的。”邹飞将披风在怀内揽紧。“今日王爷给了那个姑娘一个汤婆子,是因为那姑娘眉眼像……”
“好了。”邹飞话未讲完,林维扬却不愿再听。
邹飞识趣的收拾了一下,便轻轻关上了房门。但他知道,今日在宫内,当今皇后冷嘲热讽,挖出旧事嘲讽丽妃的话语,王爷必定心里难过,睡不下。“王爷,属下觉得,你今晚的汤婆子送的对。”
林维扬这么多年不近女色,从来不在感情的事情上为自己作打算,若真的因为那姑娘眉眼与丽妃娘娘相似,让他动了心,那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
但门内的林维扬,却没有应声。
什么对错,靠近他林维扬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