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闷雷之后,预想之中的暴雨却并没有来临。
被黑云遮蔽的如勾明月渐渐在夜色中展露。
几颗明亮的星辰隐隐闪烁。
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且平静的夏夜而已。
但对于刚刚经历了生死的杜凉来说,今夜并不平静。
大宅外的马车已经备好,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朝着门外走去。
那柄射杀了陈之客的重弓已经被背负在了老许的肩上。
还有一支箭壶。
行至庭院前时,杜凉突然止了步。
他低头了望了望那些死去的家仆们,眉间隐有不忍。
“可惜了。”
杜凉低声喃喃道。
“少爷所言极是……”
沉默了片刻,老许也随声附和道:“的确可惜了。”
“这些花了好几年才准备好的玄铁重甲竟被一刀……”
“我说的是人。”
杜凉抬起头,平静且认真地望着老许。
仿佛是在那些死去家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命运的影子,老许显得愈发沉默。
面色有些发苦。
“乱世的人命不值钱。”
“都是刀口里舔血的亡命之徒,要不是少爷您……”
“他们早就死了。”
“多活几年也应该知足了。”
“呵呵。”
杜凉莫名地笑了笑。
“哪有人嫌自己命长的。”
主仆二人对视了片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走吧,去杜府看看……”
“赵子安应该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杜凉似乎有些不太愿意沉浸在这种气氛里,很快便开口打破道。
二人穿过脚下的尸体,不再回头看一眼。
由于家主杜淹的突然昏厥,杜府上上下下三十七口人依旧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
即使是在几十把寒刀的威胁下,他们也难以忍住自己心中的恐惧与无措。
宅院的哭嚎声依旧凌厉且刺耳。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长子,杜敬同十分清楚……
在没有上峰命令的情况下,那些负责看守自己的黑甲军士们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前提是……
不作死的话。
将自己的老父杜淹交给杜府的女人们照顾之后,杜敬同很快承担了主心骨的作用。
出来主持大局。
他穿梭于那些家眷下人之间,或是低声细语在耳边喃喃慰藉着什么;或是拍了拍某位妇人不停啜泣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又或是对着正聚拢在一起进行谩骂发泄的族人狠狠怒而训斥。
在那名金吾卫统领回来之前,杜敬同不想出现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但如此精神紧绷的高压之下,却往往事与愿违。
“看什么看!”
“敢瞪我?”
“杜敬同!今天老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必回刨了你家祖坟!”
“就算整个杜家都死绝了,老娘也得活着!”
人群中,某位妇人的尖锐怒骂声越发刺耳。
与不堪入耳的叫骂相反的是……
这位中年妇人面容姣好,衣着极为华贵,岁月在她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头发上插着的名贵金簪和身上的环佩在阵阵抖动中,发出泠泠的脆响,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
妇人乃是杜敬同的发妻,在杜府之中作威作福了数年之久,向来泼辣且说一不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
府中敢于跟她叫板唱反调的人并不多。
因为她还有另一个身份……
汉东郡公陈叔达之女。
身为丞相府主簿的掌上明珠,怎么也算得上是委身下嫁了。
而诸如杜淹这位一家之主,却实在懒得提起心思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与妇人叫板。
若是放在平日里,杜敬同自然耳提面命,能忍则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今日……
这位杜家的长子需要展现自己的威严。
他越过几名家眷,缓缓走到妇人身前。
“住口。”
杜敬同面无表情地说道。
仿佛是在体内积蓄着某种力量,他显得越发平静。
住口?!
中年妇人下意识地愣了愣。
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被反驳的一天!
“呵呵。”
她怒而笑道:“杜敬同……”
“想跟你弟弟一样大义灭亲?”
“像弄死那个私生子一样弄死我?”
“告诉你……”
“那个私生子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分的野种!”
“死不足惜!”
“你胆敢动我一根手指试……”
啪!
妇人的怒骂声被瞬间打断。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一阵清脆的耳光声骤然惊起!
中年妇人双眼的瞳孔不禁微缩,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目光呆滞。
似乎被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吓得不轻。
啪!
然而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是一耳光落下。
“陈玉柳!”
“三弟的事……”
“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来指手画脚。”
杜敬同的脸色阴沉得极为可怕。
像是变了个人。
“你为了一个野种敢打我?”
中年妇人的眼神逐渐怨毒起来。
整个杜家之人,放眼望去……
仿佛皆是仇敌。
那些围拢在一旁的金吾卫们依旧表现得极为沉默,显然对这些家族的囹圄之事并不关心。
然而,夫妇二人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早已被某位少年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何时,一辆简陋的马车已经停靠在了宅院的门前。
杜凉掀开马车的黑色帘子,半个身子倚靠在窗沿,从一开始便保持着几分莫名的羞涩微笑,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仿佛院落里传来的那些骂声,指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老许自然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作声,也没有询问少年的意见,只是挥了挥马鞭,朝着台阶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台阶上有人。
是明德门的守备将军赵子安。
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部下。
至于从崇仁坊离开的那些大批的黑甲军士们,早早地得了回营的命令。
城防一事,不容有失。
擅离职守已经是大罪。
见着马车已到,赵子安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了马车的车窗旁。
“怎么还不动手?”
“黄花菜都凉了……”
杜凉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的明德门守将。
语气里似乎有些不满。
嗯?
还敢盘问起我来了?
你小子怎么这么横!
赵子安挑了挑眉头……
刚想要摆出将军的威严驳斥两句,可却一下子蔫了。
因为……
老许不经意间咳嗽了两声。
理所当然,赵子安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两下。
脸上的煞意化作了满面春风。
“这话说得……”
“人是杀给你看的。”
“你不来,我怎么动手?”
这位明德门的守将一脸认真地说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