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萧蓁蓁下笔，萧筠的脸色从轻松变得严肃。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首诗正是萧蓁蓁名字萧德音的来源。纸上银钩铁划，一股险峻之气扑面而来，并非闺阁女儿最常临的楷书，而是如行云流水一般洒脱的行书。

萧筠看着这幅字，蓦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蓁蓁:“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了我家蓁蓁的身子?!”

萧蓁蓁神色不改，缓缓将毛笔放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还是个学儒的。”萧筠冷笑，时下潮流士族学道修玄，寒门才会习儒。

“小叔何必生气，我始终都是我。”萧蓁蓁转过头，眼神漠然。

“我将蓁蓁一手带大，她何时学了这一手行书?!”萧筠冷笑，心中却有些没底，若真是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蓁蓁的身体，自己该如何驱逐才能不伤到蓁蓁?

萧蓁蓁站起身:“大梦沉沉三十载，一睁眼却又回到豆蔻之年。多年未见，萧氏德音见过叔父。”她俯身行礼，行的竟是萧氏嫡脉祭死者之礼。

萧筠被震得后退一步:“蓁蓁?”

萧蓁蓁直起身:“小叔相信我?”

萧筠心内复杂，虽然这话听起来是很荒谬，可萧蓁蓁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即使时移世变，她身上却还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更重要的是，未及笄的萧蓁蓁是没有资格参与萧家先人的祭祀的，如今整个萧家也只有大嫂和二嫂会行此礼。“你的意思是，你是将来的自己?”

“我死时已经年过四十。”萧蓁蓁轻飘飘地说。

萧筠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真是太荒谬了……”眼前不过十三的小姑娘其实已经是年过四十的妇人，萧筠难以接受，自己最宠爱的侄女一夜之间竟变成另一个人!不，她们其实是一个人……萧筠觉得自己混乱了。

“我要想一想……”萧筠踉跄着退了两步，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萧蓁蓁。

萧蓁蓁从容道:“好。只是我托小叔打听的人，小叔不要忘了。”

“你放心，我会叫人去办的，有了消息即刻来回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再告诉第三人。你也收敛些，不要再叫人发觉。”萧筠勉强说完这些话，脚步凌乱地离开了。

萧蓁蓁看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果然小叔叔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啊……她原以为小叔会问问她日后会发生何事，没想到他只在乎自己并非原来的自己这件事。萧蓁蓁其实不太愿意回想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

萧家满门忠烈，唯独出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萧德音!

如此品行，哪里配得德音二字?!

她慢慢跪坐下来，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嘴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只觉得无比刺眼。她抓起纸张就要撕碎，却被进门的木槿拦下。

“女郎，这是怎么了?”木槿心中焦虑。今日萧蓁蓁说想自己一个人晒太阳，打发她们三个贴身侍女各自去忙。谁知刚刚芙蕖见到三郎君神色不虞地离开，赶紧告诉自己，自己一进门就看见女郎要撕了自己写的字。

萧蓁蓁闭了闭眼，压制着心口涌起的郁气:“扶我去躺着。”她年少的身体不应该有这样的症状，想是自己的心里原因。

木槿赶紧扶着她去床上躺下:“女郎难道是和三郎君闹脾气了?恕奴婢多嘴一句，三郎君对女郎再好不过了，就是一时有什么不和的，女郎撒撒娇便也过去了，何必生这样大的气，不仅伤身，三郎君心里也难受。”

木槿是以为叔侄俩闹了矛盾。

萧蓁蓁也没有心情解释，她看着木槿温柔的容颜，心神恍惚。洛阳城破之后，她们这些来不及逃走的世家贵女都沦为奴婢，她为了保全清白，亲手在自己右脸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般境地下，为了保全她，木槿不得不委身一个胡人小将领，庇护她为她换取食物。萧蓁蓁还记得木槿最后被折腾得一身青紫，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向自己拜别。而她，什么都不会的萧蓁蓁，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只能将她的尸体火化埋葬。

而现在，化作灰飞的木槿还好好在她面前……萧蓁蓁不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女郎?”木槿实在有些茫然。自家女郎自从西山围猎回来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难道真的是被吓得狠了?又思及三郎君交代过要放出话去，说女郎被老虎抓伤了，木槿觉得女郎和袁家小郎君之间肯定是没戏了。就是这回女郎这样不好，也没见大郎君和主母来看看，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大郎君和主母如此未免让人心寒。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是断断不能当着女郎的面提起的。

“木槿，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木槿噗嗤一声笑了:“女郎是有些糊涂了，明明是天天都见着我的。”

萧蓁蓁也笑了笑:“或许是错觉吧。”

“女郎现在可不能睡了，做些什么都好，现在睡了，晚上怕是要失眠。”木槿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赶紧劝道。

萧蓁蓁也明白她说的不错，勉强打起精神:“你将库房打开，我去瞧瞧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拿两样出来顽。”

木槿忙道好，取了钥匙陪萧蓁蓁去了库房。

萧蓁蓁当然不是要找什么玩意儿，她是想寻一两件称手的兵器。当日她噩梦醒来，想拿一把剑当武器都没有，只能摔了杯子用碎瓷片。今日正好想起，她的库房里堆满了从小到大收到的各色礼物，应该能找到一些匕首之类的小物。毕竟小叔说了让她静养，她不能马上出府买兵器，何况一个女郎买兵器，也太过惹眼。便是小叔和萧成渊，知道自己想买兵器怕也不会答应，本来从西山回来他们就认定自己受了惊吓，怎么还会愿意去给自己买兵器?

萧蓁蓁有些厌烦别人把自己当做小姑娘，但可惜的是，她现在就是一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