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周瑜来了,孙策黯然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可他碍于眼线,一直巴巴等到午夜才入帐与周瑜相会。大乔不在帐里,小乔懒懒地掂着壶盏前,为他二人添水:“真是的,你们说个话像做贼似的,还要跑到我们帐里来你们俩快些聊啊,人家还要睡觉呢。”
“你姐姐去哪了?怎的只有你个疯丫头在?”一日未与大乔见面,孙策十分挂心,本想着能与她搭几句话,谁知她竟然不在帐里。
小乔乜斜了孙策一眼,不悦道:“你的相好不见了,你自己去找啊,问我干什么?”
“你这臭丫头”,孙策明白小乔对自己有气,可他无从辩解,“怎么说也是你姐姐,这夜黑人寂去了哪里,你也不关心?”
不知怎的,这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无休无止地争吵。周瑜实在看不下去,含笑对小乔道:“大晚的,令姊在外确实不安全,劳烦小乔姑娘去找找她罢。我也有些要紧事,想说与伯符,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周瑜这般好声好气,小乔哪有不听话的道理,态度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垂首轻声应道:“好,我这就去”
孙策看小乔如同淑女般袅娜出帐,吓得龇牙咧嘴:“这妮子太皮,简直不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在你这里倒是听话。”
“去去去,你算是哪门子长辈?不过,伯符,你难道真的进了那寡妇的门,还被大乔姑娘撞见了?”
这话从周瑜嘴里说出来,孙策只觉得尤其不受用:“又是我那小姨子翻得闲话罢?你先别管这些,我给你看样东西。”
孙策从怀中掏出小竹筒,轻巧地扔与周瑜。周瑜接过打开,细读须臾,冷言道:“果然,当年暗害孙伯父的,乃黄巾余孽”
“果然?公瑾,难道你也查到了什么线索?”
周瑜摊开羊皮卷地图,指着丹阳郡南部的花山道:“先前小乔姑娘跟我说,她小时候被拐的庙里供奉的并非佛祖,我以此为线索,派人在庐江、丹阳、九江几郡的高矮山林间寻找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来此处前,探子回报,此地似有黄巾遗迹,与你那竹筒中所记载相符。我打算带小乔姑娘去看看,若是可以确定,我们就能多几分成算。不过,黄巾余孽应当已经扫除了,那怪鸟又是从何而来?一路跟着我们,先是在居巢又是在舒城外,还劫持了运粮队,若说不是有人刻意指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黄巾军当年是我父亲所破,他们恨我憎我,设下埋伏,并不稀奇。可他们为何要诱拐小姨子,又为何要袭击小姨子,我实在不懂。难不成他们之中有什么高人,算出来我与莹儿有因缘,这才下手的?”
周瑜对孙策这样的揣测实在万分钦佩:“你当他们能未卜先知吗?”说到这里,周瑜一哽,忽然想起在黟山时,长木修那一句“你可听说过大卜一脉?”
周王室大卜一脉兴于周代,及至战国王室衰微,大卜一脉亦受牵连,唯有鬼谷子这一位掐算派传人传世。及至今时今刻,已有数百年未曾听闻大卜一脉的消息了。这长木修应当与此无关,可他究竟是何人?真的是张勋的侄子,还是曹操的细作,抑或还有什么旁的身份?
孙策见周瑜蹙眉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公瑾,你这是怎么了,表情那么难看?”
“伯符,今天下午我见到那个张修了,他与张勋的关系必定有诈。来者不善,你要多加留神。”
“你放心,我知道。那种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善茬,我早有防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花山?”这一席话,孙策说的泰然自若,却忘了他与周瑜亦生得白面俊俏,眉目如画。
周瑜忍着好笑回道:“明日一早出发。”
“一早出发?你可问过莹儿了?她答应你带小姨子出去了吗?”
“现下大乔姑娘跟你置气,你又不能言明,心里应当很是苦闷吧?我悄悄带小乔姑娘走,大乔姑娘着急找人,才会跟你说话。你我兄弟,不必谢了,记得欠我一顿喜酒就行了。”
听了这话,孙策哭笑不得:“你这老鳏夫,损招还挺多啊?不过,我现下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再把莹儿留在我身边那位大姐是曹操的校事,还知道传国玉玺的事,我真是担心他们会对莹儿不利。”
“我看你大可放手一搏,完全不必畏首畏尾关心则乱。对手已然逼门来,我们哪有退缩的道理?至于大乔姑娘,我看还是在你身边更安全些,事已至此,你不会还想把她送回宛城罢?”
见周瑜一板一眼地为自己分析形势,孙策不禁笑了起来:“我啊,也就是那么一说,我若是把莹儿送走,那些裴军医乐就之类的小白脸混球可不就趁机凑来了?我还等着我老丈人回信呢,一旦他答允,我马就跟莹儿成亲。”
“你还是先别做大梦,早日将大乔姑娘哄好再说。依我看,她应当不是真的怀疑你与那寡妇有什么,而是气你对她不坦诚罢。”
孙策无奈摇头:“不然我又能怎么办?难道把曹操的事合盘告诉她,让她日夜悬心睡不着觉吗?现下她恨我怪我,我也只能受着。说不定有朝一日,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还会更爱我呢。”
见孙策摇头晃腚一脸自得,周瑜不忘给他泼盆冷水:“大乔姑娘可跟吴郡那些喜欢你的毛丫头不一样,你还是好自为之,莫要真把美人气跑了!”
袁术既已派人送了军粮来,孙策不欲再耽搁时间,翌日天方擦亮,便喊来韩当与朱治,一道统算着军需供给。
埋头良久,朱治只觉浑身酸痛,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自嘲道:“平日里剑拿多了倒不觉得累,拿不多会子毛笔,倒是累得不行了。不过这帐也合的差不多了,现下的军粮,大抵能支撑多久?”
韩当停笔回道:“满打满算,应当能撑三个月。按照行军速度,我们应当渡江未久。”
袁术这粮草也是给的小气,好似料定孙策会带兵跑了,跟着这样的主公,也难怪人心存怨怼。孙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沉声道:“三个月内,我们必须攻克横江渡口!只要攻克了横江渡口,就能接手刘繇下部的军粮。”
横江渡口背靠长江天险,易守难攻,乃通往江东的要塞,刘繇派手下虎狼将樊能守之,若欲攻克,实在不易。可韩当与朱治曾随孙坚打过不少硬仗,今日见如此挑战在前,非但没有退缩畏惧,反而有些兴奋,抱拳应道:“末将定当尽心竭力!”
不消说,孙策已连夜定好了行军路线,朱治与韩当看孙策成竹在胸,心下更笃定了几分。正当三人准备细细商讨时,吕蒙忽然在帐外唤道:“少将军,有人求见!”
孙策想当然以为来人是大乔,他撂开帘子,低声吩咐道:“你让莹儿回帐里等我,我忙完就去寻她。”
吕蒙如丈二和尚,十足茫然:“不是大乔姑娘寻你,是张勋那侄子又回来了,还带了袁术的命令,少将军快去看看罢。”
六安城外,周瑜驾马车载着小乔向丹阳郡驶去。小乔显得极其欢悦,掀开车帘所见街景,一片盎然春意,不由心情更好。
周瑜手中马鞭不停,偏头与小乔商量:“小乔姑娘,路途遥远,今日无法赶到,只怕要在宛陵过夜。我的从父现下正是丹阳太守,我们去府邸寻他,一切必当无虞。”
提起周瑜这位从父,小乔眼波一转,问道:“听说你从父最近正张罗为你娶妻,可有此事?”
周瑜挥鞭的手一滞,神色竟有些不好意思:“大司马霍去病曾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周某亦有此志,故而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听了这话,小乔也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该不开心,仰面躺倒在车厢中,半晌没有接话。
江南春日,景色极美,道旁的红豆树亦抽条发芽,寸寸皆是相思。周瑜好听的嗓音传来,明明清晰入耳,却又显得那般不真实:“你呢?你会嫁给张修吗?”
小乔望着周瑜驾车的背影,心下忽地一暖:他这么问,难道是在意自己吗?虽明知有所谓“欲擒故纵”之法,小乔却不愿对周瑜用半分心计:“我对修哥哥只有兄妹之谊,没有其他念想。所以就算爹爹答允,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周瑜好一阵没回应,小乔看不见他的表情,亦不知他的喜怒。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瑜才低声道:“长木修不是好人,你不要搭理他,更不要把他当兄长。”
小乔托腮不解道:“修哥哥到底怎么了,你怎的一直这么不喜欢他?各自阵营不同,各为其主罢了,你周公瑾雅量恢弘,难道连这点事也想不通吗?”
“哦?他与你说了他的身份?那他到底是张修还是长木修,可有与你说明?”
“他没有跟我明言,我知道,你觉得我的话只是姑娘家没见识的废话,可是我觉得修哥哥不会害孙伯符的,他若是诚心害你们,现下袁术已经知道你去孙伯符军营的事了,我们又怎么能安然出来,还走了这么远?”
周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警惕长木修,见小乔这般为他说话,愈发觉得他心机深重:“但愿如你所言罢。”
寿春城北大营里,孙策大步走出,只见长木修带着一众人等站在马棚处,似是在清点战马数量。
马棚外,近百名士兵手握利刃,对长木修一行怒目相视。孙策拨开人群前,坏笑问道:“张兄,昨日一别今日又相见,不知是来给我们送什么好东西啊?”
长木修冲孙策拱手一礼:“孙少将军,来而无往非礼也。昨日张某来给你送了军粮,今日自是索要回礼的。奉袁将军之令:前线战事吃紧,收缴各部战马,全部供给前线。少将军帐下战马四百余匹,基本都是讨伐祖郎时,从纪灵将军帐下借的。今日张某奉命收回,还请少将军行个方便。”
长木修话未说完,孙策身后众将士群情激奋,吵嚷不休。黄盖大步前,握紧铁拳,对长木修道:“小子,我们少将军确实曾从纪灵帐下借了四百匹战马,可是刀剑无眼,作战损耗极大,死伤近二百匹。现下的战马,大半是我们从舒城收缴的,你即便要召回,也不当把我们的战利品召回罢?”
长木修轻笑对黄盖抱拳道:“黄将军,实在抱歉,张某听吩咐做事,无法决定召回几匹马。还请几位配合,莫要惹恼了袁后将军才是啊。”
黄盖与程普皆握拳如锤,只恨不能将长木修等人胖揍一顿。孙策虽恼,却深知此时不可作色,他微一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言,扬眉道:“既是袁将军之令,孙某不敢相忤。劳烦张公子的人细细清点,莫要把我们兄弟从家带来的马匹牵走了。”
在见到孙策前,长木修曾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流言:有人说他如虎兕般骁勇,又如豺狼般隐忍,才能连克祖郎与陆康亦有人说他不过是躺在父亲的功劳簿吃老本,举棋不定优柔寡断,被几名老将把持,只是傀儡一枚。这几日与孙策相处,长木修只觉他外表俊俏又纨绔,看似爽快憨直,实则心肠九曲,筹谋极深。今日他奉命前来,做这无礼之事,曾想过数种孙策的反应,却从未想过,他居然什么条件也没谈,就交出了手中的战马。
人群物议如沸,韩当与朱治万分心焦,异口同声道:“少将军,战马可不能丢啊!”
孙策回身一笑,低低道:“无妨,张公子既然说了,来而无往非礼也,想来今后会给我们送大礼的。”
长木修一怔,旋即朗笑起来:“今日不名一文,先欠下少将军的,待他日一并奉还。听说少将军这里得了些好茶,不知张某可有这福气品一品?”
今早大乔起床时,便发现小乔收拾了包袱,不见人影,她左找右找找不到,最终问了吕蒙半晌,才得知小乔竟一早跟周瑜寻花山去了。
大乔气恼担心又无奈,正当她踟蹰徘徊之际,忽见远处走来几个面生的士兵,她赶忙闪身一躲,藏进了孙策的军帐里。
按照规矩,高阶将领与普通士兵分圈扎帐,忽然看到那几个生面孔,大乔自是十足顾忌,可她没想到,自己前脚入帐,孙策与长木修后脚就走了进来。大乔不好露面,只得躲在内室中,等他二人谈罢再出去。
孙策与长木修分主次坐定,只听孙策道:“本将军不爱喝茶,故而帐里未曾准备,张公子若是爱喝,我去找程将军要些。”
长木修低笑回道:“张某来寻少将军,自然不是为了品茶。不知那日少将军去望春楼,可有何斩获?”
内室里,大乔本无意偷听他二人的谈话,此时却不由立起了小耳朵,只听孙策故作轻松,语调中却满是陷阱的意味:“哦,望春楼啊,饭食一般,酒倒是还不错。张公子既为张勋将军的亲侄,是否也常带你伯父去吃酒啊?”
长木修明白孙策的忌避,脸泛起一抹极其酸涩的笑容:“不瞒少将军,我并非张勋将军的侄子,那望春楼的老板娘,是我的胞姐,我们本是冀州人士,十五年前随父母往南阳贩药材。熟料不知怎么得罪了袁术,父母连同家中亲眷皆被斩杀于闹市,姐姐带着我一路南逃,被逼无奈,自卖为富庶人家的童养媳。彼时姐姐只有十二三岁,受尽欺凌,若非因缘际会,被曹公所救,我们姐弟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其实前几日见长木修时,孙策就有些生疑,虽然他与姬清口音不同,眉眼间却有几分相似,故而今日听长木修说起,并未有分毫意外。
见孙策如此笃定,应是已有了筹谋,长木修不再拐弯抹角,双手奉一卷舆图:“我今日既来寻少将军,自当略表诚意。不瞒少将军,鄙人已截获袁将军私下与张勋等部将拟定的清剿计划,请少将军过目。”
孙策半信半疑地接过舆图,展开一看,但见里面正是横江、当利一带的地形图与张勋各部的进军路线,而在其正中孤悬江边四面包围的死地,正是当利渡口以及标红的“孙伯符”三字。
“我与姐姐奉曹公之命,来此处正是为着少将军。如今少将军风头正盛,袁术多有忌惮,若是孙少将军按之前报与袁术的计划行动,则必定会落得当年乌江之畔项羽一般的下场。如若少将军愿与曹公联手,曹军必当从后方策应,逼迫袁术放弃围剿你的军队。将军人中龙凤,只要能渡过此劫,他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还请少将军速做决断。”
内室里,大乔将这一席话尽数收于耳中,乔蕤正在前线抗曹,安危悬于一线,若是曹军正面突袭,乔蕤岂非会有生命危险?
可以袁术之心性,只怕真的会在当利布下重兵,若是孙策有个好歹,难道她要像虞姬一样,自杀殉情吗?
既担心父亲又记挂孙策,大乔心下一抽,修长的双腿收拢,在草垫划出轻微的声响,虽细不可闻,却还是被长木修捕捉,他霍然站起,高声质问道:“谁在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