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姑苏城已有两千余年的建城史,乃长江流域百城阜盛之最。自孙策部击败许贡,接管吴郡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商旅往来频仍,好似又现汉初盛世之景。
是日正值小年二十四,满街尽是置办年货的行人。即便飞雪盈盈,众人亦兴致不减,比肩继踵,笑语盈盈。城中东市尤为热闹非凡,百姓们皆聚在一家新开张的名为“望春楼”的酒肆之前,议论谈笑。
与门口的热闹截然相反,望春楼二楼暖阁门窗紧闭,昏暗得犹如午夜。长木修颓然靠在椒土和成的墙壁,身侧放着几个炭盆,星点的火光映着他惨白的面颊,令他看起来狰狞又俊美,犹如山海经中最漂亮的异兽毕方。
那日他虽命人刨了周瑜先夫人的坟茔,却也设坛为她超度。毕竟他的目的只是想引开周瑜,好设计从军营中带走小乔。不成想,周瑜走了,小乔也不知所踪,他命手下在居巢老宅外埋伏数日,自己则沿着曲阿到徐州的官道去寻,却始终未觅得佳人芳踪。
偏生遇寒潮来袭,天降大雪,长木修的左臂有旧伤,这样的天根本动弹不得分毫,他只得暂将小乔的事放下,回吴郡姑苏姐姐这里修养。
木质拉门“吱呀”一声,姬清拖着长长的裙裾,手摇蒲扇走入房中,看到一脸颓然的长木修,哑然而笑:“你也太蠢了,对付个毛丫头哪需费这么大气力?你把她捉来,姐姐这里有的是让你们两情相悦的药”
长木修蓦地一抬眼,眸中似有冰凌炸碎:“滚!”
见长木修恼了,姬清笑得愈发轻佻灿烂,俯身坐在他对侧,手中的蒲扇不停:“不用计谋,难道还要等她爱你不成?”
即便是这样轻微地摇扇,亦让长木修的左臂传来一股渗人的凉意,他经不住咳了几声,语调阴沉却充满张力:“不管是谁,胆敢欺负婉儿,我就一定要他的命。”
姬清不屑地“嘁”了一声,将手中蒲扇冲长木修重重一扇:“你可别忘了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来此处的目的!”
“目的?”长木修一挑长眉,嘴角挂着一丝阴笑,“那我现下去杀了那奸贼,姐姐舍得吗?”
“少说傻话罢,人家雄踞一方,拥兵自重,你如何敢杀?况且现下还不是时候,若是破坏了大计,丞相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倒不若,先从那乔蕤开始,杀了他长女,让乔蕤”
“够了”,长木修一脸不耐烦,“你当我不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好好开你的望春楼,不要轻举妄动。”
姬清妖娆起身,纤纤玉指抚了抚长木修的俊脸,似笑非笑道:“姐姐只是逗弄你两句,你却恼了,真是可爱。只是莫只顾着说我,你姐姐我可从未动过真心,又是谁一直陷在对那毛丫头的心思里,不能自拔呢?”
见长木修面色铁青,姬清不再与他废话,发出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大步走出了暖阁,“哐”地一声合了木门。
长木修身体里的寒症复被冷风勾起,呛咳良久方休,他面颊潮红,眸子里却闪过几丝笃定决绝,抬手将身侧白玉棋盘对阵的“帅”子吃掉,恨道:“万事皆在我意料之中,唯有她”
今冬风雪犹胜往昔,巢湖人鸟俱寂,雾凇沆砀,天云水山一色,苍茫又寂寥。老宅里,庖厨中的一缕烟尘化在了漫天风雪中,凝作霜雾,更添清幽寒意。一众人等不畏严寒,守在客房外,为大乔悬心,甚至未察觉光阴流转,黑夜退尽,已近晌午时分。
客房旁侧的书房里,周婶奉来一盆清水,放在木案的一角。小乔乖乖坐在木案旁,两只小耳朵却立着,时刻细听着大乔的动静,直到周瑜拉过她的双手,小乔才遽然回身,透过蒸腾的水汽,看到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将自己的双手按入铜盆中,细细擦拭着,冻裂的疮口脱落尽黑鸦的污浊,在清澈的水中漫散思缕血痕,赫然绽放瑰丽绚烂,如少女的心事。
本应有皮开肉绽的痛楚,小乔却只觉心下一颤,分毫未感觉到疼。周瑜为小乔洗净了手,拿起案的干布让她擦干,而后再用药酒,为她缓缓涂抹着伤口。小乔这才感觉一阵刺骨的痛意,不由“嘶”的一声,一缩小手。
周瑜见小乔吃痛,俯身轻轻吹着她的伤处,耐心地一点点继续为她处理伤口。他温热的呼吸如兰清冽,又如东风拂过杨柳,让小乔筋骨酥软,她垂下红如盛放蔷薇的小脸儿,不敢去看周瑜,可铜盆中亦是他清俊的倒影,小乔忍不住痴痴凝望。
初见他那年,仲春正好,汤山满是盛放的桃花,灼灼其华却不及他半分夺目。现下三载时光荏苒,他的身量愈发修长紧实,俊俏绝伦的面庞棱角分明,更添了几分偏坐金鞍决胜千里的气魄,与孙策动静相宜,曜然出尘,再也无人能与他们相匹敌了。
小乔这般想着,心头不禁又添丝缕怅惘,她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得周瑜说道:“我知道乔夫人担心伯符,不肯将有孕之事告知于他,怕他在沙场分心。可你总不该瞒我,我难道不体恤伯符,不担心乔夫人吗?昨夜多亏你们来居巢寻我了,可若是我带着婶婆与哑儿去了丹阳,你和乔夫人怎么办?”
周瑜澄澈的嗓音虽在说着训诫之语,却温和宜人,透着担忧。这种被他放在心的感觉很令人回味,但小乔明白,他更担心的是大乔的安危和孙策的子嗣,她小脑袋一偏,哽道:“我是不该由着姐姐的性子,可她真的太在意姐夫了,事事以他为先,我根本劝不动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她我真的特别后怕,若是昨日来敲门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小乔红了眼眶,周瑜万般不是滋味,宽慰道:“是我不好,那日若未直接回绝你要腰牌的请求,或许能看出你的为难。不过你不必太担心,方才听周婶说,稳婆觉得,大乔姑娘虽瘦弱,却胎位端正,应当还是好生下来的。”
明明已经完了药,周瑜却只顾安抚小乔,未留神自己还捉着她的手,待回过神来,两人如触电般登时分开。周瑜讪讪的,岔话道:“对了,这几日,你没见过长木修罢?”
这话问得小乔一头雾水:“修哥啊不,我这几日未见过长木修。”
“以后也不必见了”,周瑜话音方落,只听隔壁传来了几声微弱却洪亮的婴儿啼哭。
两人对视一瞬,小乔先反应过来,飞快地跑了过去,却被周婶拦在了客房门口:“小乔姑娘,乔夫人刚生产,万万受不得凉,你且稍等会子,莫要心急!”
不知是天寒还是急躁,小乔在廊下直蹦,踮着脚尖高声问:“几位婆婆,怎么样了?”
门板内传来鲁肃府两名婆妇欢愉的笑声:“得了个小丫头,生得特别漂亮!”
“我姐姐呢?我姐姐如何?”
“夫人无碍,只是太累了,这会子没力气说话了。”
听闻大乔母女平安,小乔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放松了点起的脚尖,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周瑜心中的阴霾亦是云开雾散,他解下裘皮大氅搭在小乔肩头,而后走下石阶,招呼庭院中雪地里同样开怀的鲁肃道:“子敬兄辛苦,我们烫壶好酒,好好喝一杯罢。”
丹阳驻军处,长史张昭处理罢公务,明月已沉下西窗,他才欲起身舒活两下筋骨,又有军报传来,而送信的正是留在此地学认字的吕蒙。
见这两份信笺分别来自会稽与居巢,张昭赶忙拆开信筒,急急读罢,捋须笑得十足开怀,他提笔欲书,迟疑一瞬后,却将两封信笺重新封号,交回给吕蒙:“去吧,居巢的发去会稽,会稽的发去居巢。”
吕蒙不明所以,却知道张昭持重,不似孙策和周瑜那般好性子,也不敢问,拱手抱拳退了下去。
待吕蒙离去,张昭倏然敛起了笑意,一双精眸里闪过一丝难安:孙策已活捉王朗,攻克会稽郡,又喜得贵女,实在足以令人欢欣。可福祸相依,这欢欣背后又怎会没有危机?且不说旁的,袁术屯兵徐州,其势力远胜于孙策手下的寥寥数万军队,见孙策得了江东这块肥炙,他怎会不动心呢?
几日后,年关如约而至,绵亘多时的风雪终于停了,巢湖冰皮乍解,又是一派江南湖光山色。
水天相接之处,横着一道长长的堤坝,如眉黛般装点着碧波无垠的湖面。去岁,正是因为周瑜与鲁肃修建的这坝,巢湖未再发洪灾,百姓们得以足粮越冬,自然感激不尽,新年一早便扶老携幼,来老宅拜年。
鲁肃亦带着幼子前来,看到如是多乡亲向周瑜恭贺新春,佯装吃气对一侧的小乔道:“小乔姑娘,你看看,同样是修堤筑坝,鲁某一点也未少出力啊,奈何百姓不记得我的好,还管那坝叫周郎堤,而不叫鲁郎堤,当真是气煞人了!”
小乔已至十五岁将笄之年,她拆了总角,将长发梳成垂髾,不饰金银,清纯又绝艳,令人移不开视线,咯咯笑着揶揄道:“即便是要以鲁大人命名,也当是鲁伯堤罢?”
周瑜站在檐下谢客,看小乔巧笑嫣然,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朗声打断了两人的谈笑:“婉妹,婶婆的汤快做好了,你去端去与乔夫人罢。”
小乔不疑有他,娇声一应,接过周婶手中的汤碗,挞着绣鞋向客房走去。待小乔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周瑜才转头对鲁肃道:“子敬兄,请。”
鲁肃与周瑜相识数年,从未见他有过分毫的无礼,更别提盲目打断别人的话。鲁肃不由怔忡片刻,才高声一应,抱着幼子向堂屋走去,自言自语道:“太阳莫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