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访陈留,欲走汴河水路下扬州。
普桑雇来几个挑担的脚夫,自个跑腿去码头雇船。
茂藏大人端坐于酒楼上饮酒歇息,环见汴水上粮船云集、市面屋宇鳞次栉比,一派繁荣昌盛景象,他感慨万千,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坚持要找间旅舍下榻。
可把普桑气得不行,他赶忙再雇几个脚夫将船上的行李货物又挑运下来。
暴脾气的白胡子船夫因为普桑的反复无常也气得不行,正唾沫四溅地骂他。
普桑人高马大一人,也不能和年岁大的老船夫置气不是。
恰逢重阳佳节,游客摊贩往来熙攘,人烟稠密,汴河上船只繁忙紧张,街面车水马龙。
码头区有小贩大声囔囔卖螃蟹,茂藏大人活了大半辈子没吃过这东西,赶忙遣人买来一箩筐,财大气粗地煊赫说要带回凉州。
普桑还生茂藏大人的气呢,他拉长一张脸道:“大人!不出三日,这玩意儿就全死光了,大人还是赶紧吃完、解决掉它们吧!”
茂藏大人带来的府兵全不会捣鼓螃蟹,茂藏大人眯起眼环视一圈,觉得就普桑瞧来最靠谱,就命普桑给大伙儿做螃蟹吃。
普桑哪会整这玩意啊,就算他可以学着做、他也不想白费心思做给茂藏大人吃。普桑把满满一箩筐螃蟹搬进酒楼厨房,多多给了银子,请酒楼的厨子们做去了,自己则叫上棠西和司辰陪他去寻下榻的旅舍。
“普桑,你可别气了,你要实在气不过,我想个法子治治他,好让你开心开心,如何?”棠西捧着一块普桑买给她的糖人笑道。
普桑已不年轻气盛了,不能再和年轻时那样胡闹,他端出年长之人该有的稳重,气吞山河道:“罢了罢了!出门在外,该多多互相体谅才是,犯不着因为一点子小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要是茂藏大人出了什么差错,辛苦的还是我们自个不是。”
“吼哟!没想到你还是个蛮大度的人!”棠西拍拍普桑的肩夸奖道。
普桑得到棠西的夸奖,表示很受用,瞬间就气消了。
“恩公!恩公!棠姑娘!”
一派人声嘈杂间,庭司辰闻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折身抬眼一瞧,见贾花樱正携金珠儿从一间纸马店里挤出来,她俩双双挎着精巧的篮子,兴冲冲迎向司辰。
“恩公!好巧!你们怎么在这儿!”贾花樱无比兴奋道。
庭司辰笑答:“路经此地,没曾想能碰上两位。”
贾花樱拿眼幽幽审度一眼棠西,福身道:“棠姑娘。”
棠西感到莫名其妙,没立即还礼,她看向司辰,司辰微微点了点头,棠西方朝迎面这位盘髻的女子随意抱了抱拳,心想:难不成是我从前认识的人?
识体的贾花樱也向普桑请了礼,方转向司辰问:“恩公可是在此地歇脚?”
“歇一晚。”
贾花樱热切问道:“恩公在哪家店投宿?”
“还在找。”
贾花樱道:“朝前一百步有间同福客栈,我和珠儿就住在那,不如去看看?”
到了同福客栈,普桑定下所有空余的几间客房,贾花樱又问:“恩公和棠姑娘没别的什么事的话,可否陪我和珠儿上山扫墓?”
识时务的普桑立马接道:“我去接他们过来,你俩尽管去!”
金家家仆给金珠儿派来轿子,金珠儿不肯坐,偏要走着去。
走出主街道,路上行人仍是不断,骑马的、坐轿的,挑担的、赶毛驴的,有驾牛车送货的,还有扫墓归来的,农夫士绅、僧人商贩、小儿老者不一而足,棠西兴致勃勃地细细打量形形色色路过的每一个人,发现个个形神模样还真是不一样,有的人老一些、有的人胖一些,有的人行走姿势很奇怪、有的人长得很奇怪,棠西悄么么附上司辰耳畔,轻声道:“你长得最好看。”
司辰听了棠西的话,立即红了脸。
才走到山脚下,金珠儿小姐已喘得不行。
“珠儿小姐的身子倒不如先前了。”庭司辰道。
金珠儿扯出一个笑容道:“是啊,捱日子罢了,一日不比一日。”
“还用药吗?”
“嗯!不用药哪能活到现在?”
“你中的蛊毒,服药只够拖一拖,不治根,吃多了,形成依赖,效用会慢慢减弱,恐怕将来,药于你无用。”
金珠儿笑道:“能多拖一日便是一日的福分,我只管在死期来临前弥补一点遗憾。”
贾花樱搀住金珠儿,接话道:“陈留是珠儿母亲的老家,她母亲葬在这座山上,珠儿身子不好,每年寒衣节都没法来为母亲祭扫,今年趁着重阳,可算是来了。”
棠西剥了一路的菱角,一路无言,默默随司辰上山,心底暗暗想:这哪能称作山?根本就是个小土坡,用方才学到的话讲,它就是个土包包。
沿疏林上山,停在一座坟前,金珠儿掏出帕子恭敬擦拭她母亲的墓碑,随后,身心俱疲地跪坐在她娘坟前的野菊花地里,悲戚揩泪。
庭司辰和贾花樱远远望着金珠儿的伶仃背影,感同身受。
贾花樱道:“去年冬至日,我娘也走了。”
庭司辰没出声。
贾夫人和金小姐皆身中蛊毒,她们身上的蛊毒和棠西曾中过的很像,庭司辰倒是有心想尽力帮帮她们,奈何贾夫人和金小姐自身没有想要奋力活下来的心思,庭司辰也是无可奈何的。
医者面对丧失希望的病患尤其无能为力。
棠西蹲在菊花地里采菊花,她采了满满一束,笑着朝司辰挥舞黄灿灿的花束。
贾花樱眼里满是艳羡,酸酸的道:“棠姑娘一点没变,仍是这样烂漫。”
“距你第一次见她,才过去不过一两年,能怎么变?”庭司辰笑道。
“恩公不知,有人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有人三年五载便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你瞧我,可再不是闺阁中那个伤春悲秋的女儿了。”贾花樱心酸道。
“贾小姐习武弄剑,自是江湖豪情多些,我竟不知怒对数名恶贼的女侠还有伤春悲秋的一面。”庭司辰笑着宽慰贾花樱。
贾花樱显得极为落寞:“我怎么样,你不知道罢了!”
回去路上,路过几家茅舍,金珠儿忽然道:“我的一生何其漫漫,苦熬不过,唯中秋月圆那夜,于月阁上听楚先生抚琴一曲,何其荣幸!才知时间流逝也能如此之快,死之前,若能再听一回楚先生的琴音,死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