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墙角海棠半醉半醒开了。
刚穿过月洞门的红帛身影,抱了一把未开刃的玄铁剑,一头蜷曲的毛发用镶嵌了蓝玉的缎带束扎着,脚踩薄底快靴,一张孩童的俏脸写满沉静,他踏过穿廊,推开西厢第二扇隔木门。
床榻上,有人正睡得香甜。那孩童忽闪忽闪眨巴眨巴大眼睛,随即伸出拇指与中指捏紧榻上人的鼻翼。
榻上女孩“嗯啊”一声,慵懒翻转过身子,由手肘撑着起身,挑开锦衾,身上只着了亵衣。她瞧见眼前人满脸的汗珠,便趿拉着鞋,取来手绢扔他脸上。
门外闪进一灰绿色妙人,是棠棣,她半露笑意,面若拂晓之花,温意柔情,行动处似风吹杨柳,优雅明丽,眉目间却似充斥着刀光剑影,坚毅如炬。她端来托盘,盘上两碗面片汤,一进门便用轻快的语调道:“墙角新开的那几株白海棠怕是妖精化的,真真把个加玛迷了醉,正对着花儿说话呢!”一边将面片汤摆在桌上,一边说,“说来也怪,原不曾栽过这花,也不知是几时风吹来,借得花籽,它便自个儿偷偷生长,开花。”
“加玛说些什么呢?”女孩问。
“不懂不懂,姑子念经似的,她道是在祭花妖、渡花魂。”棠棣打趣,“不如你俩也赏一赏去,心下也可洁净清爽些呢!”
“晨起时我已见了那花,与先前在无量山谷所见一般。”孩童道。
女孩已用青盐擦了牙:“正要寻加玛去,今日有客来,她答应采买去时带上我。”
“大病初愈,千万当心才是,我同去,带你逛一逛罢!”棠棣道。
市集街上,女孩右手捧着糖葫芦串,左手握在棠棣手心里,抬头凝视棠棣的侧颜——朝霞还未褪尽,霓虹一般的天光落到棠棣身上,女孩眯起眼睛,心内赞叹,想起花瓣上披搭朝晖的一滴露珠。
“小西?”棠棣轻轻摩挲了几回女孩指腹处的茧。
对于眼里这个教她习字念书、吹短笛,还给予她姓氏的人,棠西喜欢到心慌,不顾棠棣的呼唤,没头没脑地问:“为何待我这样好?”
棠棣皱了眉头,仔细一想,随之一笑:“你不自在吗?”
棠西摇摇头:“待我好,不会辛苦吗?”
“傻瓜,怎会辛苦?待一个人好,爱惜一个人,心里常是满足喜悦的。你以为我待你好,我自己倒没觉得,可见,待一个人好是不自觉的。”
神情迷离的棠西看向加玛以求解惑,加玛点了点头,朝她一笑:“司辰偷偷跟着我们呢!”
棠西连忙扭回头望。
“由他去吧!”棠棣笑道。
司辰见棠西频频回头,猜测自己已然暴露了,便主动上前,唤了一声娘,棠棣脸上堆满惊讶,司辰断定她是为寻他开心在装模作样......突然,他的双目被人猛一下捂住了。司辰不多想,扒拉下一只手就是凶残一咬!身后人疼得嗷嗷大叫。
棠棣笑看向一位衣裳散乱、拎着酒囊、醉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唤道:“二哥!好久不见!”
被司辰咬住的那个少年,剑眉星目,潇洒不羁,年岁较棠西略长些,名唤寒野原,他揉搓着好不容易从虎口逃出来的手,呜咽道:“爹喝了一路的酒,怕是神志不清了。”
“好小子!说谁神志不清呢!我寒焰千斤不醉!”说着就往他孩子头上啪啦一掌。因是习武之人,又有醉意,掌力未控制紧,这一掌拍得分外响亮,他全然不顾,摇头晃脑着,“怎么着弟妹,庭誉那小子不知足,又强你生了个女娃娃?”
寒野原双手按住晕沉沉的脑袋,觑了他那简直不像亲爹的亲爹一眼,随即使劲睁开打颤的眼皮往寒焰嬉皮笑脸说着的那女娃看过去,大概是糖葫芦衬映的,他一瞬间觉着那女娃像盏大红灯笼......
一旁的加玛恐野原晕倒了去,俯身虚搂住他,可野原这小子不领情,一把给挣脱了,因为——身处女人的脂粉香间,于他而言,如身处炼狱。
“娘,那我与棠西先陪二伯野原回家吧?”司辰仰起头认真地说。
寒焰又灌了一口酒,点点头算是应了。
加玛的汉话还说不太溜,与棠棣一同目送着一个酒鬼、三个孩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嘴角扯出天大的悲悯,呢喃:“她的虫子......”
棠棣暗暗叹了口气。
棠棣与庭誉为结发夫妻,庭司辰是他们的儿子。
江湖上,凡听说过庭誉这个名号的人,都晓他是个怪人,剑招一招怪似一招,性格也怪。按说身在江湖,难免会有几个仇家,他却爱热闹,把住宅安在人多鬼杂的市集街尾。
庭誉是大侠,侠者救人于厄,常是行走江湖、济世扶贫,经历了许多奇闻轶事。他成家后更是拖家带口外出闯荡,夫妻俩养牲口似的提着司辰到战场上、盗匪窝、流民岗游来游去,刀剑无眼自不必说,单单因疏忽大意就将司辰这个人肉包袱遗失了好几回。尤可称道的是,凭着庭誉此人波澜壮阔的胸襟、两肩似铁的男子汉精神,在天赋异禀的捡人资质鼓动下,多少年栉风沐雨的路途中,竟不自觉地壮大了自家门楣。如被少林寺扫地出门的扫地僧赵忠,白兰部落最后一名牧羊女加玛,棠西也是一年前从无量山谷“嗜血恶人”牙口救回来的。
半年前,棠西曾不告而别,至一个月前她才回来,回来时,身中蛇毒,躺在庭家门阶上,奄奄一息。如今,棠西体内蛇毒已大解,气息恢复平稳。
只是,对于离开庭家的那几个月她只字不提,对于她来庭家以前的过去也从未说起。她拒绝交待,也无人非要盘问,她才十岁,正是欢快无邪、烂漫放恣的年纪,难不成要因此防着她,生怕她上房掀瓦不成?
前脚刚跨进庭家大门的四个人,眼见着天上砸下来一只鸡,砸在他们脚跟前,鸡的脖颈处还呲呲喷着血。接下来便是一串嘹亮的笑声,一虽蓄着蓬散胡须却也掩不了顽气的童脸自百尺开外靠近,身形倒魁梧得实是个莽汉。他手里握了把小短剑,淌着一滴血,大声喊起:“二哥!哈哈!总算到了!来来来!”
说话间用他的大手搓了搓寒野原的头,后把寒焰拖到他身边,用力拍寒焰肩膀道:“你啊!老样子!老酒鬼!死性不改!”
寒焰也哈哈笑着,借着酒兴更是用力捶对方的胸,道:“三弟啊,还是这么贪玩!杀只鸡还讲究个杀法......”寒焰打了个酒嗝......他口中的三弟就是庭誉了。
“鸡是棠儿让我杀的嘛!刚好试试新招,就......对了!”他从身上扯了块布襟,擦净短剑,向棠西招了招手,“这把‘西蜀’是给小西的。”
棠西接过那把一尺来长的短剑,剑锋发着青中带蓝的薄光。
“给我?”
“防身之物。”
棠西接过西蜀细细抚摸。
寒焰瞧着短剑,问:“西蜀不是你师娘留给你的吗?我可记得你珍重得很!”
“所以为它寻了个好主人。”
寒焰笑道:“小姑娘用这剑防身倒也合适,但敌人一多,却也险。”
“是这理!”庭誉摆了摆手,从棠西手里接过西蜀,若有所思,“我杀鸡那招叫‘一剪喉’,这样二哥,你去后舍喝杯茶醒醒酒,来与我过两招!”
“用不着!酒算什么东西!它醉不了人!”说着便一把将酒囊扔到野原怀里,举手朝天,拔出背刀,一时间,他精神了许多,威武了许多,偏不该的是,刀出鞘时带出来一小片菜叶......
此处是庭家前堂,前堂没有房间,只有苍松巉岩围着的一块开阔泥沙地,立了梅花桩,置了石墩、石锁等,司辰每日卯时在此地与父亲一同早练。
两兄弟贴身过了几招,三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眼花缭乱,突然庭誉翻身跃到寒焰身后,寒焰腾地转过身时,庭誉正离他几尺远的距离,手中短剑旋转于掌心,找准角度稍一借力,剑便旋转着飞抹过去,抹向寒焰的脖颈,寒焰一刀挡住剑刃,那短剑又以更快的速度径自飞回庭誉手中。
寒焰哈哈大笑,道:“你这招‘一剪喉’,不过是以使暗器的路子使短剑,虽巧妙,但漏洞百出,若是我不用刀挡回,接住你的剑将如何?你可就丢了兵器;若是那小西女娃使剑,自是没多大气力,且面对的不止我一个,如何保证剑力一击命中而无人反攻?”
“二哥一语中的,此招在你眼中,怕只能用来杀鸡。”
“倒也不是,若是碰上严重轻敌、一昧进攻不防守的傻子,紧急时刻用来倒是极妙。”
庭誉笑了,将短剑交还给棠西,又从怀里掏出个石青色剑鞘一并放到她手上;寒焰也笑了,从野原怀里抓过他的酒囊又灌了口酒。庭誉抢过寒焰的酒囊道:“欸呀!还喝这作甚!走!家里有好酒!”
寒焰立马大笑:“就惦记着弟妹酿的酒呢......”
说着,二人揽着肩大步跨去后舍。
棠西留意到剑鞘上刻着些纹路,但一时间没辨出个究竟来。
“你能使动你那把剑了吗?”野原问司辰。
司辰摇摇头。
“剑法学了吗?”
司辰又摇头。
“我七岁的时候,刀法已经练到......”
“你很厉害?”棠西插话。
“至少比你厉害!”
棠西撇嘴轻蔑一笑,野原看见那笑,有些发怔。
是的!这种时候,只有比试一场才能见真章。
司辰第一次知道棠西会武功,虽然他不曾练过剑法,但读过不少剑谱,他判出棠西已接连使出三套剑法,且招招灵活利落,在与野原对打时不处于劣势。
起初野原不愿动手,对方是女孩子,年龄又小,怎么说都有点欺负她。可棠西抄起短剑就劈了过来,他只好硬着头皮拔刀相向,招招忍让,直到再忍让下去就要落败的地步,他才开始专心拆招出招。有一个念头闪过: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得经历多刻苦的练习才能练就如此扎实的气力?
许久未动武的棠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野原的刀法浑厚有力又不失轻巧,她对付起来很是费心,才三十几招,已经体力不支,勉强运着气。想来,这场架本是打着玩的,用不着赢,可以不赢,稍一出神,不小心滑了一跤倒在沙地上。这样算是被打倒了,就结束了吧,她想。
不曾想,她这一摔,吓得司辰大叫一声,野原连忙扔了刀,棠棣和加玛这时候正回来看见她摔倒这一幕,几个人拔腿跑过去,扶她起来,为她掸掉身上的泥土,悉心问有没有摔到哪。
野原一个劲地道歉,加玛开口骂野原不知轻重,棠棣说罚他倒立一个时辰。
“不是,不怪他,是我累了,自己摔倒的。”棠西站定了说。
棠棣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便不罚野原倒立了,改罚他洗菜。野原又哪里像是好好领罚的人呢?捣鼓一会,就找司辰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