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南阳山庄”今日有喜事,庄主贾涧五十大寿,鞭炮声震天响,拜寿来宾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早听闻“南阳山庄”后山剑庄机关重重,无数贼人只进得去,再出不来。到底有些什么机关?公输梧心内痒痒,打算趁今日进去探探,于是也混在宾客席间。
只见他青衣黑靴,一副书生模样,身形瘦削,面目清秀,肩挎机关连弩,坐在庄内练剑场上的露天宴席间,竖起耳朵听着邻桌密语谈论庄主贾涧的宝剑,吃相......极是不雅。
宾客们相互敬酒赔笑,客客套套,像公输梧这般只顾吃的人,还有一位,却是个女子。她独自斟酒,一饮而尽,大口吃菜,满头秀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些许,行为举止倒比那些虚意谄媚之人更像个有骨气的铮铮男儿。
公输梧看了赏心悦目,挪不开眼,那女子回看见他,遥敬一碗酒。
突有个醉鬼扑倒在那女子身旁,手肘抵在桌上撑住脑袋,淫笑道:“好俊的美人儿!来!来陪大爷喝酒!让大爷好好疼疼......”说着便用他那只沾满油光的右手搭到女子左肩,公输梧急忙站起身想去帮她解围。
“啊!”一阵惨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公输梧眼见着那醉鬼的右手慢慢熔化,像在被火烧一样,明明没见一点火星子。此时,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有回声响荡在空中,“今日你姑奶奶心情好,否则要了你的狗命!”
醉鬼痛得在地上翻滚,哭喊:“你!好狠心的女人!”
到底有稍微坐怀不乱的人,见那醉鬼的右手毫无愈合迹象,即拔剑一挥砍下他的右臂,这才使醉鬼止住肌肤熔化之痛。只是断臂滚翻,血流五步,脏污了地砖。
公输梧借众人正叽叽呱呱讲述适才断臂事件起因经过的热闹,独自绕到山庄后山。
后山剑庄石门高约二丈,推是推不开的,机关倒也易找,是一块光滑到显得突兀的石块,扭转石块石门便开了。其后是一条暗道,公输梧试探性扔了几颗石子,有的石子一落地,地面便豁然裂出个能吞掉一个人的口子。公输梧一眼看出此处所用阵法,小心翼翼踩了过去。
暗道尽头是一明亮处所在,甚至可以说富丽堂皇。各种珠宝玉器琳琅满目,数把精美宝剑悬于石壁上。公输梧自言自语:“什么剑庄!不如说是钱庄,四处尽是奢靡气味!”
他料想还有机关,便四处检视一番,大失所望:“什么机关重重!尽是唬人的!”他想到那贾涧兴许是为防盗贼才自己扬言此处何等危险,却不曾想此举只能阻挡那些不入流的混混之辈,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未尽了兴致,公输梧摇头叹气,很是不快。正打算离去,倏忽瞥见一虎皮龙头座椅上置着一三尺来长缀满翡翠玉石的雕漆宝箱,他连忙过去细细查看。
这宝箱有九道小锁,似是要按某种顺序依次插入钥匙。公输梧觉着宝箱精美,便顺便抱起宝箱——来都来了,总要带走点东西。
哪知刚出石洞门,竟撞上几名偷喝酒的家丁。公输梧与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眼,抬腿便溜,那几名家丁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懵了一圈回来才找到常识,叫喊着:“追!追啊!”
“来人!快来人!有贼!抓贼啊!”
南阳山庄的人追寻公输梧直到深夜,甚至还动请了“盐帮”和“镇远镖局”的人帮忙,浩浩荡荡、哐哐铛铛搜查公输梧的踪迹。不过那些人真是蠢,只知道要找一个手里拿了宝箱、书生模样的人,就凭这点消息,公输梧稍微使点障眼法,也就混过去了。
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炙烤人间。
公输梧骑着匹白马,刚跨出邓州境内。他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拭额上与下巴流落的汗水,又举起左手用麻布包裹着的物什,自言道:“好热天!要不为你找个好主人?我带着你,实是累赘啊!”
这时,有一人从他的马边走过,缓缓漫步在炽烈的阳光下。公输梧怔了怔,惊奇这人平静的气息竟似一阵轻柔的风,那样细微却也风吹十里,一眨眼就远了。
公输梧驾马又行了半里路,瞧见一家酒肆,正好渴了,于是推门进去。
店内小二正躺在长凳上睡大觉,公输梧自个儿走到店内最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大喊:“拿酒来!”
这声音响得把伙计从凳上震到趴地下,那伙计诶哟了一声爬起来,用搭在肩上那已泛黑了的毛巾擦把脸,道:“好嘞!客官这天气还赶路?”
有一着黑色花纹丝绸衣裳、大腹便便的女人掀开酒肆内门帘走了出来,她捣鼓下算盘,瞪了眼正在取酒水的伙计,喝道:“你又多嘴!”
公输梧微微笑了笑,不言语,独自小酌着。
店小,灼热的阳光从刚刚被推开的门照进来消灭了大半个屋子的阴凉。小二上完酒水又去把门合上,哪知他才合上,门又被推开了。
公输梧迅疾往门口一瞟,见有一男子牵匹马,正往内扫视。公输梧认出此人就是路上互相经过的大太阳底下那人,他也不知为何,心下很感激这份重逢的缘,暗自欢喜。
小二吆喝着跑上前接过马缰绳,男子走进店内。
公输梧抢在他落座前道:“这位兄台!”
男子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公输梧,顷刻间他的嘴角上扬,似是笑了笑,不等公输梧邀请便爽快地同他共坐一桌。
公输梧不免又怔了怔,转向小二道:“小二!再来两壶酒,上几个小菜。”
“多谢!”
公输梧笑问:“敢问兄台贵姓?”
“在下庭司辰。”
公输梧抱拳:“原来是庭兄,在下复姓公输,单名一个梧字,‘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的梧。”
庭司辰也抱了拳,笑道:“原来是公输兄。”心下却打量起此人一股子书生气,不像个会吃白食的人,应当有些银两,语音间带些吴越之地的绵软细婉,听一嘴便害耳朵都酥了,怎么看都是个好欺负的,讨他几碗酒喝应当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反正自个没钱。想到此,干脆大大方方地端起酒碗痛痛快快饮酒解渴。
“你也是刚经过邓州?”公输梧笑嘻嘻地看着司辰拿烈酒解渴的喝法,莫名熟悉,想起自家老爷子也是这般,臆想着若他俩相见定会觉得相见恨晚。
“昨日便到了,因琐事耽搁了行程。”
“哦?什么事。”公输梧几乎是顺嘴问出来,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这样打听人家的事,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不合适,毕竟还不熟。
司辰倒觉得没什么,答:“我去送封信,可那户人家让贼人占了,贼人要抓我,我便躲起来暗中观望,听她们说我要找的人早已离家多年,若是外人不应该找到这里,总之认为我的行径相当可疑,之后,我又跟街坊邻居一打听,都说很久没见那家主人。”
公输梧没想到司辰能如此认真回复,顿时有些喜不自禁,其实方才司辰的一番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光顾着喜了,话头一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知怎么接,只好顺着从何处来到哪里去的路子,又问:“庭兄打算去哪?”一边极为自然地为庭司辰斟酒,掩饰几分没着没落的尴尬。
“我自己来。”庭司辰夺了酒壶,“洛阳,你呢?”
公输梧原是在四处游历,如今却认为自己也该有个目的地才好。
庭司辰刚进门时,公输梧便注意到他身后背的是一把木剑,他瞥了眼桌上搁置的麻布一角,道:“与庭兄初次见面,实在一见如故,还请庭兄收下我的一份小礼物。”于是把用麻布包裹着的物什递到庭司辰面前。
庭司辰放下酒碗:“什么东西?”
公输梧抖落麻布,赫然现出一把三尺长剑,剑鞘黝黑光滑,看得出它受到精心保养,另外,剑的柄头与护手处都有宝石镶嵌,高贵华美。
庭司辰复又举起酒碗,饮尽一杯:“剑?承蒙好意,可我已经有了,不需要那么多。”
公输梧见他无半点兴趣,立马把剑收回,随手搁在桌上,轻声道:“听闻这是‘七耀剑’,将煤、火石、上好镔铁融入淬火池,冷锻时吸纳金、木、水、火、土、日、月之精气,经二十八道工序打造而成,你既不要它,说明它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好。”
庭司辰笑道:“剑自是极好的,可我已经有了,再好也用不着啊!”
“庭兄可曾听说过南阳山庄?”
庭司辰摇了摇头,心下道:怎么又是它?
公输梧:“南阳山庄庄主贾涧是爱剑痴人,专好收集天下名剑,且不惜一切代价。实不相瞒,这‘七耀剑’便是在造访他的剑阁时,发现主要位置有一宝箱,我对那锁宝箱的锁颇感兴趣,知一时间解不开,便把宝箱带走了,解开锁后里面便是这把剑,想着该是挺了不起的一把剑,没想到,你连瞧它的兴趣也没有,罢了!扔了它......”
语未必,门又被推开了,这次的吱呀声尽透着不耐烦,走进四名佩剑的彪形大汉,虎头虎脑的,面色看来没什么好气。
他们本打算落座,有一眼尖的瞟了瞟公输梧他们那桌,随即一把拔出佩剑。其余三位见状纷纷望去,也都拔剑相向。
公输梧一脸无辜:“什么事?”
大汉问:“你桌上这剑从何而来?”
公输梧:“捡的,若是你们的,拿去就是。”
四名大汉面面相觑,他们自怀里摸出一幅画像,走近对照桌上那把剑,进一步确认,连连点头,欣喜若狂。
“是了!是我们庄主的剑!”大汉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慢着!”庭司辰将七耀剑按在桌上。心想:只想讨几碗酒喝,对方却愿以宝剑相送,虽推拒了,这番好意却该回报,不如请他喝酒?瞧着剑柄上的宝石还算值钱,忍不住想要给扣出来。
公输梧满脸惊讶望向司辰,此时反悔不好吧?要惹麻烦的啊!他不知道,于司辰而言,无端获得世间一分情意如同欠下三分债,手上结果一条性命势必要去救活三人,杀死母狼所以要养育它的幼崽,若出意外妨碍他成全这种偏执,简直要受万蚁噬心之苦。
庭司辰:“你们庄主性情如何?待你们如何?”
大汉们试着合力夺了几次,七耀剑丝毫未动,知此人不好惹,犹豫后道:“我们庄主性情是极好的,待属下也很好。”
“若你们给他找了把假剑回去,令他空欢喜一场,将如何?”
大汉茫然:“什么假剑?”
庭司辰:“自然是说这把剑是假的。”
大汉:“胡说!这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啊!”
“你们又没见过真剑,仅凭这画像,哪里辨得出真假。”
大汉:“那你怎么证明这是假剑?”
“你把剑拔出来便知了。”
为首的大汉颤颤巍巍拿起剑,握住剑柄,一下一下往外拔。他从未握过如此沉重精致的剑,不免有丝紧张。
然而,正当他将剑尖抽离出剑鞘那一刹那,剑身一断为二。
店小二和掌柜的不可置信般揉了揉眼睛,他们离得有些距离,完全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听“嘭”一声闷响,有一截断剑“”一声掉落在地上。
四个大汉和公输梧齐齐看向庭司辰,惊魂甫定。虽未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也无法找出任何他出手的痕迹,但就在刚刚,他们眼前都有一把木剑掠过的影像,就在那一刻!可眼下,那木剑分明静静伏在他背上,似是从未动过毫厘。
庭司辰:“假的!”
四个大汉连忙讪笑着拜别,酒也不喝了,一骨碌跑出酒肆。
庭司辰扬起嘴角笑了笑,捡起大汉丢在地上的剑鞘,用手指抠出三颗宝石,喃喃:“本来还担心没银子付酒钱。”
公输梧:“庭兄真会戏弄人,假剑还会有真宝石不成?”
庭司辰笑道:“你说呢?”说完便扔一颗宝石给公输梧,放了一颗在桌上,最后一颗自己收着,而后转身走出酒肆,公输梧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知道自己手里的宝石不掺一分假,眼底竟冒出一股子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