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以东有一座都城,都城西北角别具一格的宫殿像极了西湖东南隅的柳浪闻莺。
午后,棠西坐在宫殿的穿山游廊上,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恍惚发呆。
昨夜,棠西第五回溜出宫殿去寻公输梧的爷爷公输樗,都城很大,她照常迷了路,和数百名都城守卫混打起来,要不是碰见康虞的族人,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康虞的这个族人,常来找康虞密谈,康虞称他为族长,他称康虞神女。近几日,康虞不在,这个族人仍日日来,找棠西问些有的没的。
棠西正出神,侍女通传说茂藏大人来了,棠西没回头、没应声,她知道茂藏大人已然在她身后,无精打采的问:“有消息了么?”
棠西托频繁往返都城的茂藏大人留意公输樗的消息。
“还没有。”
自打棠西在这座宫殿住下,便觉一日比一日疲软,整个人酸酸绵绵的,提不起劲头,她昏昏沉沉道:“那来做什么?”
“昨夜瞧你衣裳单薄,正好得了商队送来的绸绢和棉花,连夜差人缝了几床被褥、几身棉衣,给你送来。”
要放在从前,棠西定会视此等御寒之物如敝屣,可近日,她愈发耐不住寒意,霜雪天着单衣、不盖衾被的她在夜里瑟瑟发抖,起初她并未意识到这便是身体觉着冷。细心的侍女问她是否需要添衣,递给她一件皮毛,是狼毛,她触摸狼毛,忽地想起绝尘谷的狼兄弟们,甚觉残忍,便扛把锄花的锄头在忍冬藤间挖坑,宁可冻得嘴唇发青,也要让狼的皮毛入土安息。
“放下吧!”棠西扬了扬手道,“康虞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三日......我军打了胜仗,神女随军正在凯旋归来的途中,神女若得知你惦记她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棠西“嗯”一声,极尽敷衍。
出征前,康虞曾问棠西可有不适,她言明,棠西若实在耐不住,可去“露清池”里泡澡,还说等小蛇回来了,棠西的病就会好。
那时,康虞指出棠西生病了,棠西不信自己有病。而这一刻,棠西隐隐有些期待康虞口中的小蛇了,小蛇高人何时回?快回来治病!
棠西确信自己一定是真的病了,病得整副身子、整篇思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小蛇是什么东西!她抹杀掉脑海中关于小蛇的存在和希冀,无比想念绝尘谷,心想司辰和无木一定可以医治好她的。
“你最喜欢什么地方?”棠西问得突兀。
茂藏大人踟蹰半晌,方回:“凉州,我的家乡,六谷部,先祖们安息的地方。”
“那里是什么样子?”棠西歪着头,好奇的眼神肆无忌惮打量端立一旁的茂藏大人。
“草场丰美,田园牧歌,一片自由自在的乐土,族人们聚在一起饮酒歌唱,点燃篝火翩翩起舞,我们信奉和敬畏天地之间的神秘力量,骑在马背上,追逐风和草木的枯荣,在辽阔的草原上策马奔腾,面对神圣的雪山劳作驰骋......”茂藏大人轻叹一声,良久了,他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你呢?你向往什么地方?”
棠西摇头:“我不向往什么地方,我只想回去,回到那个好热闹好热闹的山谷。”
茂藏大人留下来陪棠西吃完晚饭才回。
一丝不苟的侍女替棠西铺好床,一如既往端来铜熏炉置于棠西枕畔的小香几上,烟气曲曲回回,没什么味道,康虞曾说这是安神香,能安定心神,好让棠西不再受梦魇所困扰,这些日子以来,棠西确实没再有梦了。
“带我去露清池。”棠西坐起身道。
“是!”
露清池四面倚山,砌山石筑汤池,温泉水涌于其间。
棠西随侍女绕了一阵,已微微有些喘气。
露清池东面嵌有机关,侍女按下一块山石,触发机关,山石自让,侍女引棠西跨进露清池。
侍女上前,欲为棠西宽衣,棠西坐在汤池边上,伸出手指拨了拨泉水道:“你出去。”
“是!”
棠西脱去鞋袜,一双雪白的脚探入泉水,电流击遍身躯,暖意自足底沁入脑海,她抬起头望了望月,今夜月色清浅,像是有人拿块轻纱遮住了她,又像是起雾了,雾气淡淡的,萦绕月色,格外引人遐思。
棠西一件件褪下衣物,一丝不挂,溜溜的滑入泉水,游至泉水中央,她静静坐着,闭目养神,泉水暖暖的,贴紧她周身,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放下全身警备,沉入舒坦境地,就快要睡着了。
“棠西!棠西!”
有人低低的在呼唤。
棠西睁开惺忪双眼,盈盈看向西侧山石上一个人影,就这么一眼,棠西体内清醒的凉开始排斥蛊惑她心的暖。
“司辰!”
棠西“哗”一下站起身,有这么一瞬间,长日攀附于她身上的疲惫消失不见。
司辰呆呆的盯看棠西洁白的身躯,他的眼上有轻轻雾遮、薄薄暗夜,使得他看不真切。
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的棠西“啪”一声坐入水下,划向岸边取她的衣服。
在外等候的侍女不放心,纵跳而上,打算登上高处探看露清池内的动静。
司辰听闻小石子碎落和衣摆的窸窣声,立马跃身俯蹿进泉水下。
棠西才穿上一件红绫抹胸,身后“咚”的一声,她回头看,水面上没人,她能感觉到,司辰正在水下憋气呢。
因为司辰,棠西身体的知觉恢复了大半,她皱起眉头,朝隐入石缝间的侍女投以凌厉的目光,侍女一激灵,灰溜溜逃开。
司辰水性差劲,在水底完全凭内力苦撑,棠西只顾自个穿衣服,任由司辰在水底下冒泡。
棠西嘀咕:“什么时候学了个见人就躲的本事。”
司辰冒出一颗湿透的头,他也不想见人就躲的,只不过才看过棠西的身子,大脑一时不够用而已。
“可算找到你了!”司辰滑向棠西。
司辰随章炎的商队送货到茂藏大人家,茂藏大人留他们一行人小住几日,司辰对这个茂藏大人本没什么兴趣,可看他连夜召来二十余位绣娘绣海棠花,便忍不住跟踪看茂藏大人要把锦衣绣衾送给谁。
得见棠西那一刻,司辰压不住心底的雀跃,长日奔波的风尘和长日负重于心的担忧在得见棠西这一刻消失殆尽,司辰好容易才按捺下激动的心绪,等在暗处仔细观察,棠西她似乎生病了,气息若游丝,胃口也不大好,没吃几口饭。
揣满又喜又愧心境的司辰,来到棠西面前。
“快些带我走,我中毒了,这几日内力全无,外头那个人看得紧,逃不开,无论我去哪儿,他们的人无时无刻不盯着我。”棠西靠近司辰,说得急促,“原想等找到公输的爷爷一起走,可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他,如今我这个样子,留下也不顶用,我们快些走,回头再想办法回来找公输的爷爷。”
司辰弓身,刚从水里将棠西托出水面,门外的侍女突然按动机关,司辰耐心等侍女走进,一掌拍起无数水花溅攻侍女,侍女跳起老高,勾起手爪子俯捉司辰,司辰旋身侧踢,侍女凌空一个筋斗躲过。
棠西端坐于司辰怀中,冷声道:“杀了她。”
司辰点掠水面,展开炫犹百花“无影脚”,脚力震碎侍女肋骨,随即抱了棠西跃上他来时的山头,匆匆离开露清池。
待离得足够远了,司辰才停下,和棠西停在一个小村庄旁。
晚风吹拂两人湿透的衣裳,层层凉意股股蔓延。
司辰搂紧棠西颤栗的身子问:“冷?”
棠西摇头。
司辰潜进一户人家顺来七七八八的衣物,扶抱棠西蹲在草垛下,动手给棠西解衣,棠西任他去。
棠西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司辰身上仍是湿哒哒的,棠西嫌弃地拎起司辰的袖摆:“怎么不给自己拿一件?”
“风吹吹就干了。”司辰自觉远离棠西几寸,生怕自个又把她浸湿了,“什么毒能毒倒你?”
“不知道......”
棠西背靠草垛调理气息,司辰静静在旁等。
侍女熏的香有问题,几乎算得上是百毒不侵的棠西一闻到那种曲曲回回的香便全身乏力,侍女和康虞却能不受香气影响,棠西也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半夜,司辰开口问:“你记得一个叫普桑的人吗?”
棠西迟疑摇头:“怎么了?”
“听云儿的意思,这个普桑曾教过你和她武功,云儿现下在普桑家中,等普桑带她去找你和康虞。”司辰道。
棠西记起康虞在马车上令印真捎话给驾车的普桑,让普桑差人带云儿来相会,棠西忙道:“我们赶紧去找云儿,别错过了!”
棠西飞快转身,一下子走出老远,她的身子依然没恢复,司辰没两步追至她身后。
司辰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从棠西身后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发里,撒娇道:“我很想你,很担心你。”
棠西拍了拍司辰圈在她腰间的手道:“多大了!”
司辰还小的时候,日日盼望自己快些长大,他觉得,长大了便能拿起剑保护想保护的人,他高昂头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孩子。然而,长大了的他面对棠西时,却常常跟她撒娇,他以为,只有这样,棠西才不放心抛下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多一点和棠西自然而然亲密接触的由头。
很多时候,司辰都不知道该拿棠西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