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鬼族是没有日月的，日月原本生在神族。鬼族的天空中是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烟雾。只浮着蓝色的灯笼，白日照耀大地，夜晚便逐渐暗下。那灯笼不低，伸手向着灯笼，便会有一只落下来浮在手，面的字也随着时辰而变化。待手落下去，灯笼便又飘回原本的高度。子车闵岚顺手推开窗子看了看，灯笼四面写着“戌”字，那字下面短短的竖缸亮到第六个了，意为戌时六刻，时间还早，距离她该离开的时间还差了一个多时辰。子车闵岚优雅从容得坐到镜子前，细细为自己敷粉描眉。今天是个不容小觑的日子，今天过后，她将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不能再以妆容示人。从时间来算，空吟苏的命也快尽了，是宋紫菱告诉她的，不知他能不能赶来与自己见一面。

空吟苏被鬼差锁着，直到魂魄归于阴司才松开铁链。跨过传说中的鬼门关，登高耸的燕南山，山顶所连接的那条是望不到尽头的黄泉路。路旁稀疏坐落着一栋栋窄小的建筑，建筑没有门，空吟苏自幼便有个好眼力，虽有些距离但仍能看得清。里面只有一尊墓碑，墓碑似乎是白玉所制，没有一分杂质，这衬得面的字愈发清晰。面没有名字，所刻也不同于寻常墓碑。空吟苏曾看到过从一殿到十殿的封号，可这墓碑似乎并未按着那顺序来，也并不是齐全的。初登黄泉路头两个正对着的，右边的墓碑方横着刻下“阎罗”，正中是个“墨”字，这字是金色的，左边墓碑刻的则是紫色的“帝王”与“宋”。

他们并不是第一代的十殿王，只是承袭了这个名号，也并非世袭，而是推举。恰逢十王战争，阴司政变十王内讧，最终胜方推阎罗王位为皇帝。这些墓，便是那一代十王中的胜方所设，葬其后代。恰逢那一代宋帝王本就姓宋，故而改做帝王，后世便也一直流传着这叫法。

再往前走，逐渐显出一排庙宇的轮廓来，庙里供的是创世十王阎罗皇帝，黑白无常监察御史。

子车闵岚描齐了妆，关房门下楼去，女掌柜像往常一样同她打招呼，只是此次一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鬼市来，还能不能见到眼前老友。女掌柜伸手要来了子车闵岚的酒葫芦，为她打满酒，却不肯收钱，只说让她帮忙再带一份给宋紫菱，她说自己抽不开身，这酒便算是为子车闵岚送行了。

子车闵岚提着两个酒葫芦走在黄泉路，宋紫菱已在望乡台等她了，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之后，她将很长时间不能沾酒，也很长时间不能见到宋紫菱了。

子时将近，子车闵岚拖不得太长时间，可空吟苏依旧未到。酒将见底，子车闵岚沉吟良久，最终还是随宋紫菱下了望乡台。

鲜红色的忘川河水花迸裂，就连奈何桥也被浸染了红色。空吟苏迟来了一步，子车闵岚已踏奈何桥准备转世了。空吟苏想冲去却被侍卫拦下，只能远远地看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子车闵岚闻声转头望去，空吟苏还是当年那个空吟苏，只是少了些许青春懵懂，多了几分历练老成。相比之下，子车闵岚倒像是换了个人，曾经那位步履端庄天真纯净的公主早已在时光中消磨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妆容精致嘴角邪笑的女人，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酒葫芦。白色的长发扎成了马尾，配本就不高的衣领，她脖子青紫色的勒痕时隔七年依旧清晰可见。眼中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些桀骜不羁。

曾经滴酒不沾的公主，如今却是满身的酒气，那是宁阳的味道。宁阳酒以其烈性得以名扬四界，经久不衰。听闻此酒鲜有人撑得过一壶，但看子车闵岚手里那葫芦的大小，少说也有两壶的量了。

二人对视了很久，子车闵岚神情复杂，但难掩其中的喜悦，她终于等到了那人，却来不及叙旧了，只能远远看几眼作罢。

随着断肠崖金光泛滥，宋紫菱在催促她了。子车闵岚随手晃了晃葫芦，面不见丝毫醉色。仰头饮尽又抬手将葫芦扔进河里，溅起鲜红的浪花。

葫芦沉到水底，与堆积了整个河底的宝物融为一体。过桥的鬼魂们有时会将身值钱的东西投进河里，以求来生得个好些的命数，也不知是谁胡邹出的谣言。

子车闵岚朝空吟苏浅浅一笑，转身便朝悬崖去，看着崖边那只满身贵气的女鬼道：“菱姐，有缘再会了。”

宋紫菱拍拍她的肩，也回了句：“有缘再会。”

子车闵岚对宋紫菱施一礼，随即便跳下去，金光也顷刻消散。侍卫这才放开了空吟苏，空吟苏慌忙追了过去，却在崖边被宋紫菱拦住，拿出一纸条例来让他签下，面所写诸如些不得宣扬阴司见闻之类的。空吟苏不解，但为了子车闵岚也顾不了许多了。宋紫菱立马又放出另一道金光，见空吟苏愣神，毫不留情一把将他推下崖去。

虽说阴司律法明文允许了这般特例的存在，可数量有着极严格的管控，同期出两位是从未有过的。

孟婆坐在望乡台二楼从窗子望出去，眼睁睁看着她放行空吟苏却同样不出面制止。现任孟婆殷思姚与监察御史宋紫菱是师出同门的交情。这位十一师妹生得高贵，家道中落才被迫习武。自相识起，十余年间宋紫菱从未求过她什么，反而是自己这个长姐还要仰仗师妹。一来难得能帮到她，二来连阎罗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殷思姚自然不会多说。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清正廉洁的宋紫菱会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开这个特例。

空吟苏高速下落，落进水中。他用尽全力却依旧抓不住那双手，金光裹在二人身，虽得以护魂魄周全却也阻隔了二人相拥。金光越来越强烈，刺痛他的眼睛，子车闵岚的脸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空吟苏再睁眼时，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金色的锦帘绣了太阳图腾。

他依稀记得，那是幻族的图腾……

这是一副全新的身体，新生的骨骼致使他不能做出过大的动作，鬼族的条例不许他说话。空吟苏无心享受这富贵荣华，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公主，也只有他的公主……

空吟苏不知子车闵岚身在何方，于他而言，前路渺茫。

他投进了仙界大姓之一的钟离氏，名唤雪苑，孪生行三，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原本来说，人类中很少出现四子同胎。可仙界妖族不少，北有暗黑东曾是叁尊靈蛇，外围泉客族环绕，某些种族虽灭但血脉依旧传承。妖类本就多子，千余年来的各族通婚血统混杂也让修仙者的族群受之影响，但由于是同胎的缘故，如此多子未必多福，反而加大了母亲的死亡风险。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新端进来的水很快又被染红，人群愈发慌乱。钟离雪苑虽口不能言腿不可行，但他意识尚且清晰着，他听到他们说母亲薨逝之类的话。他躺在乳母怀里，听着门外阵阵哭声，何其凄惨。他没能看母亲一眼，只听着几位乳母唉声叹气。

在他还是空吟苏的时候，便对这位皇后略有耳闻，皇后名为姒妍姝，是出了名的慈后，虽无叁尊天仙族血统，却长了张极美的脸，仙界少有人出其右至。可叹今生前世，都不曾看一眼。

从乳母口中，钟离屹荀才得以了解到母后。母后年轻，比子车闵岚死时年长不了多少。这屋里除了四位乳母就是四个新生的婴儿，多数侍从都去哭皇后了，若不是为了年幼的皇子，她们四个也不至于守在此处。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还能为主子哭一场，可见这的确如传闻那般，是位慈后，甚得人心。

钟离雪苑年幼，整日被困在这围墙高耸的皇宫中，少见外界之景，平日里所相处的也就只有兄弟。前世他被子车冷御困在校场数年之久，也孤苦了数年。难得有兄弟相伴，难免让人沉醉。时间久了，身空吟苏的特质便越来越少。

“来世，我当如何寻得他？”这七年间，宋紫菱为子车闵岚解惑不少，而那一句，是在酒桌时，子车闵岚临别前向宋紫菱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孟婆汤除了能洗去魂魄的记忆，同样能留住前世的神韵。你二人留了记忆，却失了神韵，如此旁人是认不出的，只有你二人，能在一眼间便认出彼此。当前世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所见重合的那一刻，眼前人便是梦中人。至于不同种族间有没有特有的副作用，我便不得而知了。你只，自求多福罢。若有苦难，可去庙中拜我，不过，我也不一定是有求必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