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伊是一个孤独的人,所以他总是喜欢以孤独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同时他心怀远大理想,自小立志报国,结果便是混到现在,就仅仅是个武职参军,区区六品。
须知,桓伊清谈功夫也是一流的,若是走文职的路子,十几年资历熬下来,又有一技之长在手,在建康混个风生水起想来不在话下的。
好吧,退而求其次,桓温属谯国龙亢桓氏,桓伊属谯国轾县桓氏,与谯国龙亢桓氏有血缘关系但是疏宗,就与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差不多,若是去投靠桓温,约莫能得到重用,可桓伊也没有。
故桓伊见眼前的两位少年郎,信誓旦旦,想要立志报国,似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然历经十余载,遥望北方,群狼虎豹,窥伺中原,一声叹息不足言。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桓伊给萧钦之和徐邈,好好分析了北方的军情,这大概是他对初出茅庐的两位少年郎,力所能及的帮助了。
于是,萧钦之的认知被颠覆了,确切的说,同一件事,在文人的嘴里,与现实中,完全是两回事。
桓伊讲的很多,讲的很细,可能萧钦之要去徐州,故对这一块特别留心。
在朝廷文人的嘴里,荀刺史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出身颍川荀氏,家境显赫,是晋朝最年轻的刺史,二十几岁便是一方大员,能文能武,然而在桓伊的口中,却是另一副光景。
荀刺史初次扬名,是因为逃司马家的婚,这份放荡不羁让他被许多名士欣赏。
永和八年,正值殷浩当权,启用了荀羡,在其北伐期间,荀羡负责在后方屯田,供大军开拨所需。
结果便是,北伐不了了之,尽管荀羡没有参战,但升官了,站在风口上,什么事不用干,官自然就升上去了。
永和十一年,广固的段氏鲜卑段龛被死对头燕军围攻,领兵的还是名将慕容恪,急向晋朝求援,朝廷令徐州刺史荀羡领兵救援。
而荀羡畏惧慕容恪兵锋,只是象征性的去了外围,当个看客,眼睁睁看着段龛被围的无出路,粮食耗尽,落得个弃城投降的下场,而荀羡调转兵锋,去攻击阳城,一个城墙没一丈高的小县城,斩杀了慕容兰,向朝廷交了差。
去年,荀羡领兵讨伐并生擒燕军泰山太守贾坚,但不久后,便败于燕军将领司马悦明,反而给自己弄得病急。
蓦的,萧钦之对徐州的前景,感到一片担忧,跟着一个不靠谱的上司,真的好么?
听说,接任荀刺史的是另一个更加不靠谱,还是贪财的郗昙。
萧钦之一时被难住了。
在广陵踌躇了两天后,萧钦之还是决定要去徐州,七叔、九叔、萧书都在徐州,不能让他们把命白白丢在那里。
辞别之际,萧钦之拜托桓伊,取了一份路引,沿着邗沟一路向北,三天后,终于是到了下邳,然而早有人在等着了,便是从武进出发,星夜驰骋,一刻不停歇的族长。
去年出兵泰山郡,生擒了贾冰,虽然后来还是败了,但七叔与九叔升官了,现在是北军校尉,七品官,手下领着不到一千号人,两人合计领一千五百人。
所以,萧钦之刚在下邳露头,就被一帮蛮横的大兵给绑到了军营,面对族长大人的无尽怒火,萧钦之先是冷静的分析了一遍前方军情,而后阐述了自己的认知,最终费劲了口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了族长大人。
实际上,族长大人自从得知了萧钦之在建康干的那些事后,被吓得半死,魂不附体,两者一比较,萧钦之来徐州也就不算什么了。
萧钦之是铁了心要留在徐州了,族长大人也没什么好办法,还能真的绑回家么?
翌日,族长带着萧钦之与徐邈,去往彭城拜码头,去拜访荀刺史。
当族长拿出刁太守的手书时,萧钦之这才意识到,族长大人是有备而来的,已经做好了萧钦之不回家的打算了。
彭城刺史府,荀羡虽然病的只能躺在躺椅上,然得知名震江左的少年英才来拜访时,还是接见了。
去年七叔、九叔离家之际,萧钦之写了一封信笺给荀刺史,不无倾慕之意,隐隐露出要来徐州的意思,已经提前打好了基础。
现又有刁太守的亲笔手书,萧钦之没理由被拒之门外,整个接见的过程,波澜不惊,给了萧钦之一个八品文学府橼以及一个武职位校军参军,徐邈是九品,外挂一个武职参军。
拜完了刺史府的码头,回了下邳,族长又仔细叮嘱了七叔、九叔与萧书,好好照顾萧钦之,便启程回了武进。
族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大把年纪了,担心子侄安危,特意从武进赶到徐州,殊为不易啊!
......
徐州治都——彭城,华夏史上一座赫赫有名的城池,楚汉之争的彭城战役,就发生在此地。
彭城,地处平原,然四面丘陵环布,北近齐鲁,西濒中原,南可进出江淮,是平原地区难得的据险可守之地,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彭城。
于南方政权而言,掌握彭州,进可攻,退可守,与北方政权而言,若南下江淮,必须要拿下彭州,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下邳在彭城东南方,处于泗水于沂水交汇处,下缘淮河,是彭城的南方门户,若下邳失,则彭城为孤城。
七叔、九叔所领的两军驻扎在下邳,与其他四军共属北军,统兵者为赵参将,因去岁立功,如今升为赵都尉。
一军之下,队约两百人,队正一名,余下什、伍制度,皆有萧氏部曲担任,换而言之,七叔、九叔所领的两军几乎为私军,全部招募流民组成。
流民军切莫不可小觑,前有乞活军,打的胡人丢盔弃甲,后有郗鉴领导的流民军,平苏俊之乱,故这一千五百人,便是萧钦之起家的资本了。
那么问题随之而来,接下来要做什么?
经过萧钦之与徐邈的商议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剿匪。
燕军与秦军,在北方摩擦不断,晋军与燕军在黄河南岸经常发生小规模战斗,恰逢关中大旱,粮食减产,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逃荒,一些往南方跑,一些便落草为寇。
民活不下去成了匪,给吃的就收编成了军,这年头,有吃的,谁愿意干脑袋憋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呢?
为此,萧钦之窜戳七叔、九叔训练队伍,又从赵都尉那里讨来了剿匪文书,经过一个月的准备,正准备出去转转。
哪知战事忽来,燕军拿下了泰山、曲阜、任城之后,势头不减,想要继续南下,越过泰山丘陵,攻兰陵郡、琅琊郡,从而切断晋军对东莞郡联系,断了晋军对整个青州的控制。
若燕军战略目的达到,则彭城将直面燕军兵锋,徐州刺史府紧急调军开拨兰陵、琅琊两郡。
于是,刚来一个月的萧钦之与徐邈,便随大军参战了,目的地是百里外的萧氏老家——兰陵。
盛夏时节,炎炎灼光,北军一行约五千步卒,外加辎重粮草,共计万余人的急行军,从下邳城出,往北边的兰陵赶,让萧钦之与徐邈这两个毛头小子,好好的体验了一把行军打仗的滋味。
天干物燥,汗流浃背,沿途还有燕军小股骑兵的骚扰,只要人数多,须得全军立刻着几十斤重的铠甲,等骑兵走了,在脱下铠甲,如此反复,总之,彻底让萧钦之与徐邈丢弃了“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的幻想。
三天后,大军准时进入了兰陵城,而萧钦之与徐邈,已经累的瘫倒在军帐内,梦里回到了江左温柔乡。
事实上,在杀人无数,命如草芥的时代,战争远比历史书上描写的残酷,便是这一场急行军,至少有十几位军卒倒在了半道上,没有人会怜悯这十几条生命。
而接下来,夏日城头的防卫战,将会有更多的生命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