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说吧之后,坐在龙椅上不紧不慢的喝起了茶。
他的态度已然很明确了,如果伯颜不肯答应他开出的条件,不愿内附为臣,那么双方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伯颜,只不过大明在草原上另一个敌人而已。
伯颜的脑子飞快运转着。
他如今的处境,危险,很是危险。
他在大明京师,在皇宫里,只有自己一人。
只要朱祁镇一声令下,自己马上就会成为阶下囚。
在关外,自己的本部人马也被大明的边军看的死死地。
即便自己回到关外,回到军中,自己也只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本来自己寄希望于漠南的地盘,看样子朱祁镇势必是要拿下去。
没了地盘,自己手下的数万人马怎么活下去?又该何去何从?
自己的哥哥,肯定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
纵使也先元气大伤,可伯颜也是心知肚明,没有大明的支持,自己想要取而代之,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除了这些,伯颜还听说了消息,说是只要瓦剌,鞑靼接受和谈,明国预备将一批武器甲胄卖给他们。
能做出这样决定的,自然只有眼前这位。
伯颜知道,这样的条件对瓦剌,鞑靼这样连生铁都捉襟见肘的情况来说有多么大的诱惑。
他更知道,也先若是得了这些东西对他的威胁有多大。
明军的条件苛刻,但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尤其是对于也先目前来说。
一旦恢复元气的也先,要动的第一人,定然就是自己。
依附明国,是伯颜一开始的选择。
他现在犹豫,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朱祁镇不一般的野心。
从他不按常理采用羁縻之策,反倒是设置官员,将漠南蒙古收入囊中时,他就已经开始警惕起了朱祁镇。
今日的召开,更是让他确定了。
朱祁镇,志在蒙古。
不是像他太爷爷永乐皇帝那样以武扬威,若是那样的话,伯颜反而是放心不怕。
伯颜发现,朱祁镇,是想将蒙古,变成如同关内那般。
像是大明关内的两京一十三省那样。
虽然漠南两百里不大,而且就在明军眼前,即便是明军不拿去,想来数年之内也不会再有部落敢在这附近游荡。
但是,面积不大,意义很大。
今日朱祁镇图的是漠南百里之地,那么明日,会不会是千里之地,再下来,会不会是漠北,漠西之地。
这样的疑心一旦有了,即便是朱祁镇依旧答应纳海别为妃,他也迟疑犹豫了。
伯颜在想,难道,自己真的要臣服大明,像朱祁镇说的那样,臣为大明的臣子,甚至以后成为大明的勋贵。
他要做的,是草原未来的大汗啊。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暂时屈服于现实,在汉人嘴里,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伯颜跪了下去,道:“陛下天恩浩荡,臣能为大明臣子,乃是臣,臣女修来的莫大福分,为大明,为陛下效犬马之力,臣,万死不辞。”
伯颜,答应了。
“好,好,好,伯颜没让朕失望,没让朕失望。”
朱祁镇一连三声好字,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为此,朱祁镇特地将伯颜留下用膳,并且当着他的面让人去礼部传旨,商议给伯颜封爵一事,并且在京师之中寻处大宅赏赐给伯颜,用作府邸。
朱祁镇话里话外透露着,这爵位,可是正儿八经吃着俸禄赏田的,朝廷认得,可不是那些狗屁草头王爵能所比的。
金英在一旁适时开口:“大人真是简在帝心,真是深受陛下青睐。”
伯颜笑的给人好像比哭还难过。
几杯酒下肚之后,朱祁镇说道草原苦寒,提出让伯颜将家眷接到京师,也好早日纳妃。
这即是恩赏,也是试探。
至于海别在宫中之事,两人自然都是死不承认的。
伯颜爽快的答应下来,还谢了恩,显得诚意满满。
伯颜退下之后,朱祁镇特地招来了海别,有所挑拣的将事情告诉了她。
当得知自己母亲要来京师之中,海别的美眸里顿时露出星星点点的光。
母亲
她对父亲和母亲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对于海别来说,她觉得自己像是家里的千里马一样。
平日里虽然宝贝的不得了,只不过是为了献给有用的人,用来讨好也罢,终究只是为了自己谋利罢了。
虽然,这是草原上大多数女子的命运。
她之前还天真傻傻的以为,自己的父亲,与那些人不一样,自己是他的掌上明珠。
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
你不仁,何来让我义。
这父女情分,早就被伯颜当初用的差不多了,以至于父女再见的时候,冷漠疏离,一显无疑。
但是对母亲,从前的一点一滴历历在目,孤身一人在宫里,思念无时无刻不在,且愈发的强烈。
能见到母亲,海别自然是开心的。
至于纳妃的话
她的秀脸顿时爬上酡红,羞羞答答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是害羞还是忍不住的。
“咳咳”,朱祁镇轻咳两声,问道:“朕明日还要出宫一趟,你要不要与朕一同前去。”
出宫?
海别睁大眼睛。
“陛下能出宫?要是被人知道了”
她自然是满心的想要答应,但还是不自觉的担忧起来。
“这些朕自然知道,朕只是问你愿不愿去,去还是不去”
“去,去”
海别连连说到。
这一次出宫,朱祁镇打着查验军户抚恤的由头。
为此,司礼监特地拟旨去了兵部,五军都督府,是光明正大前去的。
为此,兵部尚书邝埜,英国公张辅不敢怠慢,先是将京营还有各卫都先下了条子,提了个醒。
接着,在第二日一早,两人带着一众属官,护卫早早在宫门口等候。
只是可惜,待宫里出来时,有旨意,除了邝埜,张辅两人之外,其余的人全都被朱祁镇给打发了回去。
开玩笑,巡查而已,哪里要得了这么多没用的官员和禁卫。
一个个的都是没事干吗?这要是磨洋工偷懒啊,干什么,干什么,吃我老朱家的俸禄,还想要偷懒,是把我朱祁镇当做冤大头了不成?
虽然朱祁镇这次出宫,也是有着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偷懒的心思的。
作为皇帝,朱祁镇恨不得自己每日可以清闲些,能寻个机会偷懒。
作为皇帝,他希望自己的官员一个个的那天天九九六,把它当福报,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是,朱同时祁镇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偷懒行为的。
我能,你不能。
这一次去的几个卫所,与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大不一样。
去了卫所大营,校场之内人山人海,往日住在城内,半月都不见一次的武官们这次倒好,从指挥,佥事,再到千户,百户,个个都在,俨然地一副各司其职模样,就连看门的老卒也都被换成了身强体壮的士卒。
朱祁镇将海别留在马车上,这种场所,她不适合出现。
海别乐的自然,朱祁镇刚走,她从怀里摸出蜜饯塞进嘴里,霎那间眉开眼笑,一脸满足。
朱祁镇进了卫中治所,说着要见几位战死军户家属。
没等半刻钟的时间,很快就有人将人带了上来。
来人穿着粗布衣服,显得无比拘束。
朱祁镇一问一答,得知卫中不仅补足了银子,而且卫里还额外多发了一石米,说是体桖他们的不易。
朱祁镇哪里不知这是作秀给自己瞧得,但也不拆穿,毕竟好歹是拿出东西了,能让这些可怜人多吃上一口,那也是好的。
朱祁镇只是笑着旁敲侧击几句,点出厂卫暗中盯着,免得这帮子家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眼瞅着快到正午,本该留下用膳的朱祁镇却是径直离去,到了前面不远,不过十来里的昌平县城。
邝埜,张辅对视一眼,陛下不按套路出牌啊。
不是说巡查卫所,这怎么突然又要去昌平县了。
二人本想开口规劝一番,但是想了想,估计没啥用,也就懒得废口舌了。
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总算是到了昌平县城外。
奇怪的是,城门蹲着数百个衣衫褴褛的人,靠近之后,发现他们各自蜷缩在角落。
正要进城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还没等邝埜,张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朱祁镇已然下了马车。
海别乖乖跟在后面,履行着侍女的职责。
城门口附近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随驾的护卫也都是一个个如临大敌,围了上去。
无他,因为朱祁镇正欲走进这群人之中。
身后的海别靠近之后,不由得蹙眉,捂住鼻子。
显然这里的味道有些奇怪。
敢情这都是一群乞丐啊。
朱祁镇低头,看着脚下最近的一个小乞丐。
“你叫什么名字?”
朱祁镇温言道。
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抹了抹鼻子,鼻涕在破絮一般的裤头上擦了擦,瑟缩一下,没回应。
这是,聋子,没听见?
一旁的金英板着脸:“混账东西,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用古怪的口音努力说道:“姓张。”
朱祁镇:“???没了?”
“朕问你姓名。”
小乞丐眼里透露出迷茫,仿佛以他的智商,很难理解如何应对,亦或是在想,朕是什么?姓命是什么?
于是他又重复道:“姓张。”
朱祁镇觉得这人难以沟通,作势要揍他立威:“朕问你叫什么。”
“噢,噢,我懂啦。”
小乞丐以为要挨打,忙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一面叫道:“俺叫张狗。”
朱祁镇摇摇头,这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
本来想着朕要展示慈父的形象,却被这家伙两句话给整的无语了,玛德智障,损害朕的形象啊。
“家住哪里?”
张狗又想了很久,站起来用手指了个方向,才结结巴巴道:“从这儿那走一会儿,过两条河,再朝右一直走,就到了张家沟。
张家沟往里再走,就可以看到俺家啦。”
朱祁镇:“”
他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交流真是费力啊。
原来这个世上,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已到了仿佛两个物种的地步。
朱祁镇复杂的看着这遍地的乞丐,他们一个个蹲着,低垂着头,盯着着脚,亦或是呆滞望着某个方向,半天没有动静,甚至眼都不眨。
这就是民啊,大明朝的民啊。
说实话,就是会说话的牲口差不多。
身后的海别也觉得这帮人实在是难以理解,小声道:“他们为何这样蠢。”
“这就是百姓,我大明的百姓啊。”陈正泰感慨万千道:“明智未开,明智未开。”
真真的明智未开,百姓如牛马猪狗一般。
就在这时这时,不远处一个身影突然窜向朱祁镇,顿时惊的一众人一身冷汗,邝埜差点就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不过幸好这人动作不快,及时地被一旁的禁卫拦住按到在一边。
紧接着,一帮子人将他按在地上打,拳脚相向。
那人被打得嗷嗷痛叫,滔滔大哭。
一旁的乞丐们只是冷漠的看着,然后各自坐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至多,可能有人是不是瞟上几眼。
“住手,放开他。”
陈正泰上前去,此时禁卫们已经停手,见得这蓬头垢面的人满面血污,仰着脸,如惊弓之鸟一般,满脸都是惊惧惶恐的神色。
陈正泰定睛一看,这人身子瘦弱,用骨瘦嶙峋可能有些过,但也过不到哪去。
虽然惨兮兮的模样很是让人同情,可一想到他刚刚的举动,这帮子禁卫差点吓死,更是恨死。
“你为什么跑过来?”
“我我要回家。”
那人不顾脸上鲜血,抹着肿得老高的眼睛抽泣道。
“回家?你回家为何朝朕冲来?”
朱祁镇问道。
“我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我爹,我爹要下地了,我得赶回去,饶不了路。”
朱祁镇一头雾水,半天才明白过来。
他这是想要抄近道从这穿过,正好抄在自己身上了阿。
这,这还真是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