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
老皇帝高坐在龙椅上。
太子立于不远处。
得知苏长歌当众处决嫌犯,吴王举家自焚后,两人脸色都不太好。
他们的本意是等嫌犯押送到皇都,然后与文官、宗室周旋,在各方寻找平衡点,尽可能避免与宗室和文官发生直接冲突。
毕竟政治就是斗争和妥协的艺术。
光靠莽只会激化矛盾。
就像现在,苏长歌把人全都处决,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下。
如若此时强行保下苏长歌。
宗室、百官,还有那些世家大族的读书人肯定站出来不答应。
而若是处决苏长歌,武将勋贵,天下百姓,无数寒门、黔首的读书人同样不答应,此刻已然陷入非此即彼的两难局面。
正此时,尖锐的嗓音陡然响起。
“百官入殿觐见!”
话音刚落。
一群官员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各自站好以后,恭敬的朝皇帝行礼作揖,一个个满脸肃色。
“平身。”
老皇帝轻轻颔首。
下一刻,秦相便率先站了出来。
“臣有事启奏陛下。”
“江南布政使苏长歌,目无法纪,违抗圣旨,擅自处决百余名嫌犯。”
“律法,乃大晋之根本,苏长歌此举,置律法于不顾,此为不义,视陛下旨意于无睹,此为不忠,滥杀嫌犯及其亲属,逼吴王举家自焚,此为不仁。”
“似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之徒。”
“臣秦辅,身为大晋丞相,百官表率,在此恳请陛下,诛杀此贼,以正视听!”
秦辅开口,振振有词。
通常情况下。
他绝不会第一个站出来,要等手下人试探圣意之后再决定是否出手。
但现在苏长歌铸成大错,获罪无数。
即便是陛下,也难以保住他,这个时候他做党魁的要是不站出来,下面的人也会将他顶上去,或者干脆换个人做党魁。
毕竟党魁不只是官职要高。
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候要为他们所代表的的利益团体发声。
而此时,随着秦辅的声音响起。
百官们一个个站出来。
“我朝以仁德,以律法治天下。”
“苏长歌不经三司审核定罪,没有陛下圣旨,就敢处决犯人,足可见生性凶残凉薄,目无法度,若不加以严惩,诛杀此獠,人人争相效仿,大晋将永无宁日!”
“臣以为,苏长歌急着处决嫌犯。”
“或是怕嫌犯押送回京,泄漏其栽赃陷害之实,想以此举斩草除根。”
“陛下,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吴王一系血脉流传至今。”
“如今仅仅只是因为怀疑涉嫌谋逆,尚未有实证,苏长歌便逼得吴王举家自焚,此等行径若不严惩,必将令宗室皇族寒心。”
“不诛苏长歌,不足以安社稷!”
“苏长歌此子狂悖猖獗。”
“在朝中必有党羽,臣恳请陛下明察此事,格杀一干乱臣贼子!”
一道又一道声音响起。
刹那间,殿内将近七成之多的官员。
纷纷站了出来。
要求老皇帝立即降旨诛杀苏长歌,安抚宗室,平息民愤。
甚至还有更极端者,想要将苏子由等人一并铲除,当然,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掀屋顶,好实现自己开窗的政治目的。
但不管如何。
他们的诉求都有个核心内容不变。
逼迫陛下诛杀苏长歌。
也就在此时。
苏子由顶着压力站了出来。
“陛下,舍弟苏长歌嫉恶如仇,对荼毒百姓的贪官污吏深恶痛绝。”
“此次未经圣意,当众处决一干嫌犯,虽铸成大错,但也是为了安抚江南民心,绝无半点谋私之意,还望陛下明鉴。”
苏子由开口求情。
此时此刻,他也不想着做无罪辩护。
能保弟弟不死就烧高香了。
“苏尚书所言极是。”
“一众贪官污吏,残害百姓,楚国公也是一时气急,才会当众处决犯人。”
张怀民此时也站出来求情,他与苏子由相交莫逆,在官场上互相扶持,如今友人之弟有难,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老臣以为,法理不外乎人情,”
“楚国公擅自处决犯人固然有罪,但这些人都是罪不容恕之辈。”
“望陛下念在楚国公此举是为了替百姓讨回公道,以及他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从轻发落,许其改过自新。”
“吴王赵珞身为藩王,世受皇恩。”
“却勾结官员,暗藏谋逆之心,如今举家自焚畏罪自杀,也算是死有余辜。”
“跟楚国公有何关联?”
老信国公开口,避重就轻,将罪责最大的逼死藩王给去掉。
至于擅自处决官员和劣绅,虽然有罪,但凭苏长歌立下的功劳,尚且有商量的余地,顶多是被褫夺爵位官职,贬为庶人。
而伴随他话音落下。
朝堂上立即就响起一阵驳斥声。
“吴王涉嫌谋逆,可有真凭实据?”
“即便那些嫌犯有罪,也该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处置,等待陛下发落。”
“他苏长歌有何资格擅自做主?”
“依我看,若非尔等纵容包庇,他岂敢如此猖獗放肆,视律法如无物?酿成今日之祸者,非他一人,尔等皆是帮凶党羽。”
“你们放屁!”
“楚国公此举安抚江南民心。”
“那些贪官污吏,杀了也就杀了,难不成要为了他们,处置国之功臣吗?”
武将勋贵们此时也加入了战场。
对于他们而言。
自己在前方保家卫国,背后的贪官污吏,地方藩王却想着害民谋逆。
现在还要因为他们,诛杀对江山有大功的楚国公,这算哪门子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一万个贪官,功劳也没楚国公大。
刹那间,文官武将唇枪舌剑。
双方就此事争论不休。
看到这一幕,老皇帝和太子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他们心中偏向苏长歌这边,但具体该怎么处置,还要等双方势力都站出来,然后再居中裁决,这才是作为君王该做的事。
这个时候直接莽着上。
就等于跟秦相等人完全撕裂,对大晋江山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也就在这时。
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陛下,宗人令荣王,还有福王、靖王等亲王求见。”
此言一出。
刚才还在争执的双方都停了下来。
听到宗室到来,秦相等人自然是欣喜不已,苏子由一众则是面色一沉。
别看这些王爷平常只顾享乐,不敢插手朝政事务。
可他们身上终究流着皇室血统,儒家又讲究血脉亲情,以仁义忠孝治国,因此但凡涉及到皇室,他们的影响力可一点不低。
甚至逼急了。
跑过去哭太庙的也不再少数。
“准。”
老皇帝轻轻颔首。
很快,数位身穿蟒袍的王爷走了进来。
“臣等见过陛下。”
在宗人令荣王带领下,一众王爷拱手行礼,面色无比凝重。
“臣等此行,乃是为了吴王而来。”
荣王开口。
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说道:“吴王被奸佞陷害,自觉恐难再见到陛下。”
“于是在临死之前,写下陈冤遗书,托府中管家送到宗人府,交予臣送呈陛下阅览,只为洗刷冤屈,不辱祖先清白。”
“那管家现在何处?”
听到此话,老皇帝询问道。
“那管家乃是忠仆,将信交予臣之手后,便服毒自尽殉主。”
荣王幽幽一叹,接着继续言道:“陈冤遗书在此,请陛下过目,臣恳求陛下莫要偏听外臣之话,伤了同宗血脉亲情之谊。”
宗室出手。
当然不全是出于兔死狐悲。
还有就是牟取利益。
身为王爷,手上却没有半点实权,就跟被豢养的猪狗差不多。
如今吴王这一死,若是能借此机会诛杀苏长歌,扩大自身的影响力,亦或者得到陛下重视,这对他们而言乃是大好事。
随后,太监将遗书呈上来。
老皇帝低头看去。
“皇弟赵珞,不修仁义。”
“一时不慎被一己贪念蒙蔽,结交官绅敛财,有辱先祖名声,罪该万死。”
“然当今陛下圣明,威服四海,皇弟自知愚钝不堪,岂敢觊觎大位,生出谋逆叛乱之心,此皆楚国公故意诬陷栽赃于皇弟。”
“但此子手段狠辣,行事....”
老皇帝看完,面色波澜不惊,吴王说苏长歌刻意栽赃,他当然不信。
但他不信没用。
宗室、百官,还有那些士绅选择相信。
并借此来向他施加各方面压力。
若是不妥善解决,对于皇帝的威严及合法性,将造成不小的影响。
正此时,荣王声音再度响起。
“陛下,吴王赵珞乃是太祖皇帝血嗣,世世代代都对大晋忠心耿耿,如今却被小人诬陷谋逆,举家自焚,含冤而死。”
“吾等身为宗室亲族。”
“当要为吴王讨回公道,严惩祸首!”
荣王开口,锵锵有力的喊道。
“臣等恳请陛下,为吴王讨回公道,严惩罪魁祸首!”
其他王爷跟着一起开口。
苏子由等人闻言,面色难看至极,但也不好站出来反驳。
人家打着血脉亲情的名义行事,要求讨回公道,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吴王死的活该,等于直接跟宗室这群王爷干起来。
想到这。
苏子由将目光看向皇帝。
等待陛下处置。
若情况不妙,便站出来求情,再没用的话就让长歌从这世上失踪。
而此时,只见陛下缓缓开口。
“苏长歌藐视王法,擅自处决朝廷嫌犯,罪过甚大,但吴王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含冤而死,此事还未有定论,需等待调查。”
说到这里。
老皇帝瞥了眼不满的宗室和文臣。
“传朕旨意。”
“罢黜苏长歌官职,褫夺其爵位,明日交由刑部官员押送回京,听候发落。”
“同时,工部尚书张怀民,即刻启程赶赴江南庐江郡,接任江南布政使一职,负责赈灾事宜,并处理江南各郡政务。”
老皇帝开口。
这种情况下不处置苏长歌说不过去。
但处置也要讲究方法和平衡。
张怀民是苏派的官员,让他去江南接任,变相等于表明自身态度。
而召苏长歌回京。
则是一边安抚宗室和朝堂文臣,一边看看苏长歌有没有脱离困局的法子。
若是没有,他也只能用下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苏长歌逃掉,永远不在出现在公众视野,也算是全了这段君臣情谊。
“臣张怀民遵旨!”
听到声音,张怀民知道陛下这是表明立场,立即开口接旨。
而此时,伴随声音响起。
宗室诸位王爷和秦相等人虽然心有不甘,知道陛下有意偏袒,但也没说什么。
逼急了对谁都不好。
而苏子由等人听到陛下旨意。
明白此事还有转机,准备等下朝后传消息给苏长歌,询问他有何良策。
如此,朝会结束。
在各方有意引导和宣传的情况下。
苏长歌被罢黜官职和爵位,即将押送回京的消息,很快便扩散开来。
一时之间。
整个大晋天下再次轰动。
有人嘲笑,有人讥讽,有人难以置信,更有人为此感到不公。
尤其是江南的百姓,在得知苏长歌要被押送回京定罪,可能会被看透后,许多人都感到无比不忿,不理解为何这么做。
他们不懂权谋,更不懂律法。
但他们知道谁对自己好。
那些被杀的贪官污吏,隔三差五便找各种借口向让他们征税。
过桥有桥税,渡船有过河税。
反正不管办什么事都要缴税,否则就要挨顿板子,在牢里关几天。
与之相比,楚国公不仅敕封蛟龙,从地震和洪水下救了他们一条性命,而且还保江南风调雨顺,日后不用再担心洪涝干旱。
单凭这点,就值得他们感恩戴德。
更别说。
那群贪官和那群盐商豪绅死后。
他们名下的田地,全被苏长歌转租给当地的佃户或自耕农耕种。
一年的租金跟正常纳税没有太大出入,而缴纳完租金,产出的粮食归百姓,并且过了三年,还可以靠银两从官府手中买下。
并且,盐价和粮价也低了很多。
面对这种情况。
即便百姓们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他们也知道,苏长歌是自己的大恩人。
如今恩人蒙难。
他们虽然无权无势,帮不上什么忙。
但家家户户,有一份心便尽一分心,有一份力便出一份力。
一时间,整个江南的百姓都在为苏长歌立牌祈福,亦或者是制作万民伞,请愿书,想用这种方式,保苏长歌平安无事。
.......
夜里。
庐江郡府衙内。
苏长歌接到兄长书信后。
先是寄了一封信回去,让他无需担心自己,平常多保证身体。
紧接着,他便开始落笔书写策论。
张怀民是兄长的至交好友,出身寒门,高风亮节,是位难得的做实事的官员。
得知是他继任后苏长歌很放心。
这封策论,里面写的都是自己原本打算实施推广的政策。
譬如开办免费的启蒙学堂,兴修水利,搭桥铺路,还有传授百姓技艺等等,如今怀民兄过来,正好可以来当工具人。
想来工部尚书。
跟墨者应该有不错的相性。
而就在不远处。
鱼幼薇和清玄两女眉宇间满是愁色。
虽然苏长歌告诉她们不会有事,但鱼幼薇还是有些不放心,传信去师门摇人,若皇帝真的下旨诛杀,说什么也要救走长歌。
而清玄则想着用江南威逼朝堂。
但被苏长歌制止。
百姓不是用来置换的筹码,并且他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想法。
“先生若有事,这神位我宁愿不要。”
“豁出命也要保下先生。”
看着烛光下的那人,清玄语气坚定,但声音却很小,怕先生听到。
“莫要着急,你的神位是长歌好不容易敕封而来,有我在,便不会让长歌有事。”鱼幼薇对师门底蕴还是很有把握。
一个是三品修为的真龙。
一个是代表仙门。
出于因果。
她们或许不能硬撼整个大晋王朝,但救走一个人还是没什么问题。
很快,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
深夜,写完策论后。
苏长歌缓缓站起身来,将策论放入袖子中,准备今晚便交给张怀民。
毕竟明日一早,就要被押送回京,张怀民即便能赶到庐江郡,也没多时间交待,不妨今晚交给他,有问题也能当面提出。
至于去哪里找。
像工部尚书这种朝廷大员,又接任江南布政使这一肥差。
一举一动都倍受关注。
苏长歌早在此前就已经得到消息。
张怀民在相隔千里的梁郡府衙官舍落脚,还要再经过一郡才能抵达这里。
随即,苏长歌找上清玄。
“清玄,劳烦你捎我出去寻个人。”
苏长歌开口。
相隔千里他光靠一双腿当然走不过去,好在有代步龙在。
“先生要寻谁?”
清玄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
这种危机时候,又是在大半夜,先生突然说要外出寻人。
什么人如此重要?
“一位友人,有些东西要交给他。”
苏长歌出言解释。
闻言,清玄心中顿时一震,以为是交待遗言或者托付遗物之类。
当即抱住他胳膊,不假思索的说道。
“先生,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声音响起。
苏长歌愣了一下,接着低头看向抱紧自己胳膊的傻乎乎龙女。
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安危。
于是开口解释。
很快,听完解释清玄尴尬的放开胳膊,而在旁边看着的鱼幼薇则想一块过去。
倒不是吃醋什么的,跟清玄实在没这必要,只是如今发生这么大变故,她想在身边陪着,遇到事情也能一起承担。
对此,苏长歌没有拒绝。
随即两人便乘着清玄朝梁郡方向赶去。
至于会不会扰怀民清梦。
苏长歌还记得,怀民兄此前说过,有事可以随便上门来寻。
况且这个点。
说不定怀民亦未寝。